演完这出闹剧,他们三人会并排躺在初春的草地上。昙因修为高,目力好,哪怕相隔很远,她仍能清晰瞧见那断线的纸鸢在云层中翻飞的姿态。
分明是粗劣绢纸糊成,既不名贵,也不精美,昙因却无端羡慕起它来。
这世间,能这般了无拘束、肆意穿行云中的生灵,又有多少呢?
她很清楚,自己这趟远行,名为增长见识丰富阅历,其实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
被帝橐摧毁的頔云洲,始终是横亘在昙因心间的一根刺。她做不到心无负累。
——离乡万里,未曾思归,亦不敢思归。
而此刻,在生命行将就木之时,昙因终于开始怀念起曾经的东荒頔云洲。
她怀念月下一望无际的优昙钵罗花花海,怀念岛上喧嚷吵闹又质朴善良的妖怪们,更怀念那个未曾经历生离死别、成日吃喝玩乐悠游自在的她自己。
经年已去,物非人亦非。
昙因知道自己此时落进了众仙布下的阵网里,不由得嗤笑一声。
她根本无力反抗,何必多此一举,看来他们果真惮极了她。
触目所及尽是漆黑,昙因先前凭五感辨物,现在也彻底失灵,但她能感觉到,那高高在上的九阙天帝尊已经走到了面前,低头冰冷俯视着她。
他想怎么对待我的尸体?枭首示众警示三界,还是就此扔进深不见底的冥河,喂给那些鬼哭狼嚎的怨魂?
昙因心里一阵恶寒,深觉自己罪不至此。但她毫不怀疑九阙天能做出这种事,于是勉强调动最后一点力气,动了动手指。
周围仙族面色一变,以为她还欲垂死挣扎,当即想撵断她的手指。
只可惜昙因到底还是快了一步。
莹润的辉光从如流沙般自少女指尖溢出,她的身影开始渐渐破碎,鲜血淌在无悲台上,那些原本坚硬的玉石基底和围栏,竟生出了裂痕。
“唰”的一声,无数雪白的花朵,在这漆黑死寂的冥河上蔓延开来!
众仙呼吸一滞,一瞬间几乎忘了从崩毁的无悲台上撤退——
那是他们此生从未见过的美景。
入眼即是刺目的素白,如皓月般皎洁。一点残息涤荡在花丛中,似微风吹开一场沉醉的梦。
冥府之水上,本不该有这样无瑕的颜色。
但此刻,它们皆温柔簇拥着长眠的少女,直到她化作漫天飞舞的昙花花瓣,为幽冥降下一场新雪。
静默之中,不知是谁轻声呢喃了一句:“这花……她的真身竟是,优昙钵罗……”
至此,妖族唯一一位有望成魔的妖主也已陨落。
九阙天再无威胁。
无悲台之战后,羽族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已同东荒妖主一起葬身无悲台,也有人传闻曾在南境见过他们的踪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世间生灵最津津乐道的,还是那位孤身闯上九阙天,斩杀十七位问宿仙君,使仙界元气大伤的东荒妖主。
无人知晓她的姓名,无人知晓她的来历,无人知晓她为何如此不自量力,以一己之力与整个仙界为敌。
妖女伏诛,天上地下人人拍手称快,有好事者将这场恶战记录了下来。民间话本编了一册又一册,戏曲排了一出又一出,描绘那妖女是如何如何的青面獠牙、狰狞残忍,众仙又是如何如何的神勇英武、智计卓绝。
岁月悠悠,转眼百年过去。
东荒頔云洲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上面的字迹已在经年累月中渐渐模糊,有人在旁边栽了一种无名花朵。花开时节,一片莹白迎风舞动,美不胜收,仿若饱含万千未尽的话语。
——似是在等待何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