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我父亲入学前三年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些。我没有听过这方面再多的回忆。三年级过后的暑假本也该略去不谈。然而就在这个夏天,发生了一桩事,就此永远地改变了他的命运。小阿不思所受沃尔夫冈·霍斯菲尔德的赏识,以及随后所结下的那段成就他的师生缘分,人尽皆知,究其细节,传记作者们想必各显其能,再无需我多作赘述了。除此之外,就这个盛夏所发生的一些小事而言,此中琐屑,我想再没有人能够比我姑姑更能够清楚。这些事情值得一提。可在那个夏天,莉莉与阿不思都还是孩子。现在,经历过不少美丽和忧伤的日子,这些孩子都长大了。即便如此,他们仍保持了很亲密的关系。
我每个月去看莉莉一次,与她共进晚餐。这是我的习惯。这些年来她一直住在伦敦。陪她用餐是件有趣的事,她爱我至深,喜欢讲我小时候的琐事。我童年时代的教育可说是她与我父亲共同担负的,我母亲则对此甚少过问。每当我父亲出国巡演,会将我短暂地寄在她家里,由她教导我学习。当我的健康出了什么岔子,她和我父亲一样急得发疯,好比她才是我的正牌母亲。我的食谱也由她制定,因为她总觉得我身体还不够结实。这些年来,她有如第二位母亲一般爱着我,也爱着我父亲,既鼓励他,亦保护他,在他对养育幼儿近乎一无所知的那些日子,她指导他如何照料我,助他度过一道道难关。没有她,很难想象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莉莉·波特是一个作家,她的小说着实成绩斐然,虽说叫人略有几分望而却步。而她对古典文学的了解令我甚感惊异。在我十岁那年,她送我一小匣精装书,内含莎士比亚、弥尔顿与乔叟的作品珍本。这方面她予我的影响更深,远远多于我父母。她的性情较我父亲更外向、更顽皮,举止从容、活泼,言谈诙谐,而那雪白的、迪士尼公主般的面孔不知曾令多少男士永远珍藏至记忆的一隅。如今,她与一位学者保持终生的伴侣关系,然而未曾有过婚姻——这位格外美丽聪慧、致力于追求自由的女性对于爱情展现出一种相当大胆的态度。当我念中学的时候,实在怯于把姑娘带回自家过夜,她容许我们在她的地盘上逗留一晚,虽说邻室所发生的动静,近乎跳蚤咳嗽都能听清,她也全然不顾忌我们在她公寓里做的一切。即便如此,次日我朝她道早安时,仍不禁赧红了脸。“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她见怪不怪地瞥了我一眼,“我在你这年纪,还没见过男孩的小胡萝卜吗?”此话不假,她有着一双早熟的褐色眼睛,不论几十年的岁月怎样折损了她,这对圆而大的眼睛永远与热情似火的十五岁同在。这十五岁的妖精设法将一个英俊的麻瓜小子带回家,躲过她那富于洞察力的傲罗爸爸,邀请小伙子到她的房间坐上一会——屋里一把椅子也没有。她说到这里,就此强调了一句。我们都大笑起来。
可我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她曾经爱上他。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她所爱上的是一个大她两岁的男生,这个人后来成了她哥哥的恋人。他的面孔对于女孩是危险的,就像她的两位兄长一样,断不会让年轻姑娘无动于衷。可她遇到他的时候,年纪倒也实在小的很。“我母亲正是这样爱上我父亲的,”她说,“她在十岁上头一遭瞧见他,被一种未曾奢望的眼神击中。人家告诉她,那是哈利·波特,出于羞涩,她简直不敢看他。当她躲闪着眼神而别过脸的时候,心里发疯似地充满了爱。”
她的情况有似于此。送她哥哥去学校的那天,她已快要十岁,正在站台上追逐一只纸鸾,它斜斜地擦过一个金发男孩的身子,在他脚边停下了。这是你的吗?他问。他俯下身子,将它捡起来递给她。正当他弯下腰,一只蒲绒绒从他的肩膀滑下来,落进了口袋,他便伸手将它捞出来,搁回肩头。不知怎么,这个动作使她为之脸红。她低着眼睛,略略往上一瞟,又转向别处。而他好似全不在意。随后他上了车。她不胜怅惘地走开了。回程的路不知怎么显得很长,父母同她打趣,逗她说俏皮话,从前座给她递盒装软饮,她始终只回答一言半语,眼神向着窗外。她实在想不出如何向父母解释她的心不在焉,不消说,他们当她同兄长别离而产生了伤感,而她心里知道事情真正的原因别有所在。
“我等了两年,”她对我说,“时间长到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他的样子。从小到大,我父母将我养在家里,比深闺的公主更要看管得严,除了我的一群哥哥,表哥,堂哥之外,我差不多没见过什么男孩——单是这一群哥哥也有够受的,他们扯我的辫子。我向来感到男生只不过是一种可厌的小动物。我在杂志中翻到一张画片,一个金发的男模,带有北欧海盗一般严酷的英俊。我将这画片当成他,偷偷撕下来,夹在一本书里。两年后我重新见到他,他和画片上简直全然两样,即便如此,我仍是一眼就将他认出了。他那时已经长成一个身材颀长、金发白肤的少年,清瘦个子,不如画片来得壮实,然而非常温柔,两只眼睛透着沉思,其实是雾蓝色的,不过近于灰色,双眼皮很深,略为凹陷地敛在眼窝之下,那种形状的眼睛使他显得很美。他已经换了袍子,一副非常朴素的学生打扮。不知怎么,送他来的显然是一个仆役,他的父母我全没有瞧见,而他的脸上已隐约流露那种忧郁的浅影。我当时就觉得,周围的人似乎都比他快活,不像他。而在两年前,他们一家人的模样本是很幸福的。
“进了学校不久,我把他拦着,向他表白。他看来有些惊讶,然而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我有喜欢的人了。他说。这不是原话,原话是一句类似的,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他把话说得很得体,尽量不使得我难过——即便这着实叫我沮丧,当你被一件事情压迫着,且不能卸去该重负时,实在令人难以承受。我瞧见他的双唇微微张着,似要吐露某种惋惜。然而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略略朝我欠了一下身,绕过我走开了。
“不消说,这对我是一个打击。从小到大,我自认为还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够得到的。我一直是亲朋口中的那个漂亮女孩,他们说,像我这样的姑娘,我会幸福的。听他们的口吻活像是在谈论梅特林克的青鸟,而我对这一切充满了简单的童稚的高兴。就连我父亲,他也竭力满足我所有甜蜜的愿望,为我带来片刻的欢乐,深怕怠慢了我那颗小小的心。在我记忆中,还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做到的。就这样,一个被宠坏的小家伙自认为理当拥有一切,而忽然之间,出现了一件她或许永远无法占据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