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权负责小阿不思关于演奏技巧与文化课的学习,同时带领他深入各种学问,发掘其美丽与趣味。
“第一年是很难捱的日子,”我父亲这样说,“学习是我生活唯一的事。尤其是练琴,我难以计算这一年花在琴键上的时间。我的生活不是娱乐、餐食与睡眠,而是一架三角钢琴,一些琴谱,节拍器,还有一把椅子。这是我的生活,它们是极致的枯燥,也是最强烈的幸福。霍斯菲尔德并不严厉,然而非常严格。他从不当面夸赞,只在别人面前表扬。而第一年,我近乎没有得到他的任何一句赞赏。在他家里,除却文化课的时间,我每天至少要还有六个小时花费在琴上,其中三个小时在他的指导下进行。我们的第一节课,他让我将弹得最好的曲子弹给他听,我为此事先准备了贝多芬的华伦斯坦奏鸣曲,对此踌躇满志,因为这首曲子我曾经拿过奖,自认为弹得不差,并且在我成人后的许多竞赛与演出上,它一直是我的战马。然而我弹完之后,霍斯菲尔德大摇其头。随后他开始指导我,光是第一页就教了四个小时。下课之后我们都累瘫了。我沮丧万分。我问他,若是我如此令他不满意,当初为何还要不远万里地将我邀来此地,花费大力气亲自教导呢?
“你很有天赋,视奏能力很强。他说。你飞得很漂亮,在飞行时摆弄的许多花样耀人眼目,令人眼花缭乱。然而那不是真正的飞行。身为演奏者,一定要非常尊重乐谱,遵照作曲家的指示,不可以在技巧上耍花架子。谨慎而正确地研究乐谱,就能够理解声音的层次,区别每一个声部,了解它们的动机,从而赋予应有的表情。正确读谱会立即产生正确的效果。关于华伦斯坦奏鸣曲,不统一的速度是一项罪恶,你必须忠于原作,而不是率性而为。虽然你很想飞,但是在飞行之前,你必须会走。
“他说得不错。但想要达到他的要求,需要大量时间。他给我的标准是演奏的清晰明确——这是一位难以邀请的客人,看似轻而易举,事实上却复杂得叫人望而生畏,只能靠夜以继日的努力来俘获它。就像那个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著名故事,当别人问他如何雕刻大卫塑像时,他答道: ‘只需要将不属于大卫的其他石头削掉即可。’ 这个笑话的令人辛酸之处在于,它以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省略了造艺者对于每一个细节的揣测与考量,更是遮蔽了达到这样超高技术之前,所需的那些漫长而孤独的练习岁月。
“每前进一步,要完成的事情就变得更多。他要求我准确读谱,读出每个音符的时值,清楚地理解每个音该有的长度,并在演奏中遵循它们。在教学上他永远采取严格的方法,一页乐谱光是抠细节他可以抠三个小时,详尽讲解关于技巧与诠释之道,绝不容许情绪夸张、自作主张或矫揉造作,这些要求与他古典风格捍卫者的身份一向相符。最困难的经过句音群,他要求我用不同速度演奏多次,并且时常移调演奏。含有跳跃的段落,他蒙上我的眼睛让我练习。在某些歌唱性的段落上,为了达到声响的均匀,他要我连续使用同一个手指,并且用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交叉弹奏半音曲式。前奏曲和赋格应当有如节拍机一般精确,否则我就只得关上琴盖、闭门思过了。而当我练习奏鸣曲时,他在琴槌上加重量,乃至我能够达到比应有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强的程度,才算是功夫下到了家。除此之外,他用手机录下我弹琴时的姿态,让我看回放,并且仔细分析演奏时的肌肉技巧: 身体保持柔软,直至指尖,运用手臂的自然重量弹奏,解析弹奏每个乐句时手腕摆放与扭转的位置。他说我刚开始时一定很不习惯,因为我的坏习惯实在多得惊人,但好习惯一旦运用自如,便能够成为自然而然的身体记忆。他确实是对的。必须战胜自己方能演奏,同时又必须战胜音乐,仿佛所有事情都是有待克服的事,同时又是不可侵犯的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谈及这点——那一整年,我事实上过得非常寂寞。我没有朋友。我在霍格沃茨时并不是孤身一人,但在此处却如此孤单,以至于不知所措。
“在我居住的家庭——霍斯菲尔德的家庭,我被当做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在那一年,我与其说是他的学生,更像是这个家庭的养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北方的一所语言学校读书,一年难能一见,女儿尚在襁褓。前者与我鲜少沟通,后者则全然无法交流。我可以谈话的对象仅限于霍斯菲尔德和他的夫人。这位温柔貌美的夫人每每哀怜我的瘦弱,为此精心安排我的食谱,早晨是一只流心蛋、咖啡与烤面包片;中午是一份牛排,或是煎肋眼肉,除此之外会有肉汤炖菜;每天下午,她会额外给我准备水果与薄荷夹心糖;晚上八点则是少量冷盘与蔬菜。这样的安排是很舒适的,它可以防止暴饮暴食而导致的消化道疾病。这位夫人年轻时是电影演员,身材保养得当,同时是业余的大提琴演奏者。每隔一阵,她与先生会一起练习室内乐,有时会邀朋友一同演奏。周六是先生的见客日,这对夫妇的朋友往往在周末上门拜访,他们在这里听音乐,喝茶,讨论文化事件。其中包括音乐学院的学生、画家、作家和青年演员,而每逢这样的时刻,我也总是在场,看着他们坐在起居室里喝加了掼奶油的淡茶,抽蔡希鲍尔牌香烟,同时抽出《浮士德》的一段,谈上几个小时。我躲在一个角落,竖起耳朵旁听,所获得的音乐与文学知识因此增长迅猛。我个性很害羞,德语说得不好,在人前往往不知所措,模样很是畏葸。先生为此谨慎地引导我,把我介绍给年龄稍长的前辈。我认识了许多较我更为成熟的学生。也认识了许多爱好音乐,然而无法以演奏为生的痛苦的人。
“一个下午,那是我投于先生门下的第四个月,他们方才结束勃拉姆斯四重奏选段的演练,其中一位乐手忽然提出让我弹琴。我不安地站了起来,感到有点重心不稳。即便如此,我仍故作镇定地走向钢琴,转动琴凳上的圆盘,花费了很多时间调整琴凳的高度。许多听众见此不由微笑,交头接耳,恐怕觉得这就是个平庸的钢琴学生。然而先生冲他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走到我身边,将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低低地对我说了两句鼓励的话。‘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他说。随后他让我演奏李斯特超技练习曲中的《玛捷帕》。
“我照着他所说的做。弹完之后,周遭半晌一片静默,人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并不明了这些目光含义为何,演奏完毕,便按先生的指示行礼,一心指望着快些溜回我原先的藏身之所。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