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二阁出来有一段清冷的路,杨柳垂在河岸边,树根好像长在黑水中似的,我感受到河流的潮气,也闻见湿润的泥土味,还有树叶的清香。
柳枝在风中萧萧飘荡,和流水声交织起来总带给人一股寒意。我和楚尽说话,感觉舌尖触碰的空气都是冰凉的。
然而这些感受在走近鹛坞之际便全消散了,此地霓虹流转,数不清的骏马雕车几乎占据半条街,一幢规模庞大的风月楼繁华得灼眼,敦实高耸的屋梁仿佛不是木料,而是真金白银堆砌铸成。
鹛坞为彰显豪奢恨不得以白玉铺地,拿琉璃作瓦,半闭的窗关不住燕语莺声,也关不住脂粉香气,珍珠帘和冰蚕帐映着薰灯熠熠生辉,在黑夜中闪耀着火热的光芒。
云洲有不少这种场所,但数一数二的得看北部的云山涧和南部的牡丹舫。
光顾这两处的不仅要是财子,还得是才子,任规矩与条件再苛刻亦有大批王孙贵胄和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当初听闻云山涧的一盏茶抵寻常老百姓仨月的花销,我差点惊掉下巴,并且凭一盏茶就想见到花魁实乃天方夜谭,说出来甚至会遭到耻笑。
多少人真真儿拿金山银山往里砸都未必能得花魁赏脸,还得有出类拔萃的才情和谈吐气度,各项叠加在一起方能成为一睹佳人风采的垫脚石。
牡丹舫更别提了,香艳至极,奢靡至极,堪称非富即贵人士的挥霍宝地,并且要人出口成章,多少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都是从舫间流传出来,成神成仙都要比见花魁简单。
但真当见到了,待遇是一顶一的好,绝对让人心甘情愿地觉得钱花得值。
听说其中一项是可以在花魁细腻白嫩的背上题诗作画,也听说那里一宿赚的钱倒入湖中能把水势逼上来给道路淹了。
鹛坞没有两者名气大,标准也没有它们苛刻,消费水平相对友好,此时廊中客官比河流要疾,人头不绝地流动着。
我紧紧跟住楚尽:“难怪阁主不来,她那么小肯定会被拦在门外。”
“永生囚于孩童体,永世勿出十二阁。”楚尽侧过头,低声回道:“她不是孩子,也出不去十二阁。”
我接着问:“为甚?”
我不是没暗自猜想过白淄的事,譬如她到底是孩子否,因为她气场太强大,气质完全不像孩童,步伐也永远沉稳,我常对着她的背影出神,总觉得沧桑。
楚尽挎着我肩头,凑到我耳畔道:“为情,由此被西王母贬到十二阁了。”
寥寥几句听起来是一出悲剧,神仙结侣的选择有很多,我想白淄大抵是爱上“选择”之外的人了。
“二位公子面生得紧唷!”
我循声去看,脑袋却先被薄如蝉翼的纱巾覆住,接着被缓缓揭下,由面皮到脖颈,往下又至胸口,一路留下丝滑的触感,还有甜腻的芳香。
此刻面前人已不见,转头搜索之际突然从背后冒出来,轻轻贴近又挽住我的胳膊。
这般玲珑的美娇娘,任谁都不舍得说一句重话,我脑子更是被她哄乱了,连带口角也笨拙,无论她提出甚,我就只会点头答应——好!好!
我去看楚尽,见他示意我随她们去,之后便被拐走,凭她们说甚是甚,我只觉得钱花得不冤。
一堆漂亮脸蛋簇拥在身旁,散发出各式甜香,纤细白皙的胳膊要么捧着瓜果梨桃,要么端着酒壶杯盏,语笑嫣然和琵琶跃动的曲调势不可挡地钻入耳朵,再看台中央翩翩起舞的美人,桃花扇不知扇得多少人心痒。
我被她们几杯酒灌下肚,何为铺张风流?全抛之脑后去了!只有内心还在警惕一桩事——找乌峦。
楚尽原意是拉我替他挡佳人,好能让他脱身,然而我挡住这波却被困在这儿,楚尽已经不见踪影。
我算了算时辰,有点坐不住了,遂起身要去找楚尽,可身边人一窝蜂围上来,又拽我袖袍,又搂我手臂。
这感觉就像被柔软的云朵包裹着,驱散一朵,另一朵又弥漫上来,困顿得人无法迈步。
我不敢耽误正经事,只得推辞:“稍等片刻,即刻就回。”
正值歌筵舞席鼎沸时段,鹛坞一片叫好声,我却听到不入流的话从二楼传来。
一名豪华子弟拽着一位姑娘,不屑地冷笑说:“这等货色还真不够入小爷的眼,可小爷我今儿......”
他话没说完,对面稍年长的男子便作起揖,一边叨唠着“我谢谢你”,一边拉起姑娘的另一只手:“既不入眼,你就别跟我争了,撒手成吗?”
姑娘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鹛坞中人,此刻一直在挣扎,奈何力气不够,而两位男子都不松手,也不注意她,只一边攥着她的腕子一边争吵。
二楼有一段护栏很矮,左右固定着扶手,外侧尚有一小截延长的台面,是适才美人演飞天舞与客人互动用的。结果这位姑娘跨过去,隔着栏杆将他们的胳膊卡在扶手上,又半蹲着以自身重量去硌他们。
这确实奏效,也使她站在二楼的护栏之外,两名男子吃痛放手,牵制她身体的力量消失,她本能地向后退,一下子踩空了。
周边人惊呼不已,许多人捂嘴作牙疼状,下方离得最近的男子本来一副恨不得醉死在佳人怀里的浪漫样儿,双腿撂在软垫上仿佛早已飘飘然到失去知觉,现在眼珠子险些弹出来,撒开蹄子就跑。
我不想在办事途中出差子,抑或出风头,可大致看了一圈实无靠谱之人,只好飞身去接,结果咔地一声,我的老腰响得很清脆。
她惊魂未定,在帮扶下才勉强站稳,脸色却在抬头的霎那更加苍白。
她仔细观察我,于原地无语暗斟酌,我了解话本中所描写的美人爱英雄,但她的神情,我始终看不透一二分——有震惊,也有诧异,还并存着欢喜和哀愁。
这道目光仿佛穿越过无尽岁月和茫茫人海,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多谢公子。”她怯怯地说:“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我谎称姓严,这时佳人们又缠上来夸我好本事,然而无论她们怎么哄,我也不能再回去坐着。
“不成。”我连连摆手:“腰不行,坐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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