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赵柘那年,我大概二十岁。”姚昀停住了,沉默地回忆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那时候,我家也经历了一场变故,不同于他家的是,我家属于内部斗争。”
这件事是姚昀母亲永远无法释怀的心结,每每提起来,她的神情总是愤怒而且失望,还有难以言喻的苦痛。
她骂他们——不是我嘴脏,是你们心不干净!
姚昀觉得这段时光就像乌云压顶般沉重,使人透不过气,一切众生都了无生机。
姚昀外公去世得早,外婆精神头很好,但她老人家不习惯跟子女一起住,便一直独居。
老人家注重传宗接代,姚昀大舅生了儿子,他儿子又生了儿子,就由此受到偏袒。然而二舅与外婆关系恶劣,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她活着我不伺候,死了我也不管,更不拿她一分钱!所以都是大舅和姚昀母亲照顾外婆。
那段时间赶上姚昀母亲出远门,外婆患了皮肤病,大舅把外婆送去医馆并通知二舅。意外的是,人走着进去,却被抬了出来。
十余天之后,姚昀母亲才接到大舅儿子的“通风报信”,说外婆已经没了,死因是心疾。
姚昀母亲一刻不敢耽搁,十万火急地赶回来,他们却连老人尸骨都不让她见,还恶狠狠地往她身上泼脏水。两双歹毒的眼睛,两张狰狞的面孔,不像一母同胞的亲人,甚至不像人,简直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就是你骗走娘的钱,才给娘气的犯心疾!”
“你从来都没照顾过老娘,还有脸问!”
姚昀母亲丧母悲痛,听到这话更是气得发疯,无论怎么说,都只是换来他们的冷笑,还有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吃不下饭,入眠便是一连串的噩梦,人也只剩下哭,脸几乎变成铅色。
他们霸占外婆房产和财产,还明目张胆地瓜分,一副“就冤枉你,你奈我何”的样子。
他们不明白,姚昀母亲根本无意争家产,她只想知道娘的死因,只想知道娘安葬在了哪里。
姚昀去医馆打听具体情况,得知——
“他们对老人不好,气得她犯心疾,但症状不严重。我们拿胶管渡气给老人,也不知被谁拔掉了。老人是辰时咽的气,尸骨未寒,午时就被他们化了。”
不用姚昀将此事曝光,明眼人也都清楚,他们认为两兄弟啃人血馒头、发死娘财,不会有好下场。
姚昀还掐算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二舅妈,那只黄皮子。
大舅一家的确盼外婆死,但他们没有实施的胆量,许多坏主意都是黄皮子吹风,旁敲侧击地教唆他们,真真儿说到了心坎里。他们大受鼓舞,认为太有道理,就得这么干!
黄皮子有一句话,几经周折传入姚昀耳朵,说的是“老三太聪明,不能等她回来”,老三是指姚昀母亲。
“听说他们已经死了,照中陆的说法就是癌,肠癌和胃癌。他们死之后,我大舅妈跟以前偷情的汉子好了,结果这汉子给她家钱骗光之后跑了。二舅妈好打牌,但手气愈发臭,天天输钱。”姚昀干了一杯酒,又斟满,再次灌下去,接着说:“我还记得,我姥走的时候,我二舅女儿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这事之后,孩子莫名其妙地掉了,之后再也没怀上。”
飞蛾一次又一次地去扑昏黄的吊灯,发出碰撞的声响。姚昀靠在椅背上吸烟,向它们看了一回,面无表情地继续抽烟了。
“我娘小时候有过一段苦日子,当时不觉得,后来生活好了,才知道以前艰苦。”姚昀轻轻地叹息,一时间又沉默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良久,才继续说:“她总爱给我讲,小时候擓筐剜菜,糊窗户,纳鞋底子。还说我大舅和二舅带她登灶台,翻箱倒柜地偷糖吃,拿荤油拌饭,摘小葱蘸酱。”
即便他们儿时的感情再好,走到最后也老死不相往来了,姚昀随父母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却赶上闹疫,闹得人心惶惶。
“我娘休克好几次,我爹好悬没死了。”姚昀苦笑着说:“医馆本来不收,眼看我爹快不行了,我急了,我娘也恨不得跟他们拼命,这才收他,结果不到三天又给撵出来了。也是命大,后来都好了,就有点后遗症。”
鹭垣门须要的花销不小,姚昀为支撑生活四处奔波,一再敷衍自己来攒钱,然而时运不济,喝凉水都塞牙。
“那已经是我的第三份工作了,以为掌柜是老乡,不会太过分,结果是最窝囊我的。”姚昀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又喝起酒来,觉得杯子不过瘾,便倒在碗里喝:“我按照她交代的章程对待客人,就有人找茬儿,说我破坏他们吃饭的心情,以至于他们吃得很不开心。她从头到尾全看见了,也知道我没出错,就诬赖我记错账,还质问我拿她钱没。”
“在私人手下干活大都这样,有的给你往死加活儿,有的不给吃饭,拖欠工钱。用现在的话说,叫打工,我最后就打工打伤了,听见这俩字都生理应激。”姚昀走到窗边,抬手指向远处的马路:“我不敢回家哭,打工的时候受欺负,出来之后就蹲马路牙子上哭。那段时间,吟舟师姐给我的鼓励和帮助是最大的,没有她,我早就撑不住了。”
姚昀又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火。打火机的光亮照进她平静的双眼,晶莹闪烁,又稍纵即逝,在她收起打火机的一刻,眼睛就只剩平静了。
“形形色色是为众生,他们有他们的命,我有我的命,又不跟彼此过一辈子,所以渐渐就释然了。”姚昀说:“我活一颗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心蒙尘。”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都没怎么动,空酒瓶倒是越加多。姚昀沉思似的靠在窗口,一手拎着酒瓶子,一手擎着烟。
夜风刮过,窗外沙沙地响,姚昀探身出去,面前是清冽的风,背后是昏黄的光,她夹在它们之中,也在烟酒气之中,闭上了眼睛。
“那天我迎风闯进赵家,一脚踏在尸体上,之后便步步踩在血水里。救出他的时候,我想宽慰他,又觉得像站着说话不腰疼,始终张不开嘴。最后,他先开口了,说的一番话,我永远都记得。”她依然没睁开眼,似乎在对自己说:“他对我而言,是信念吧,所以一定要找到他,和他止步于萍水相逢的话,我不甘心。”
姚昀放下酒瓶,又将烟卷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