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昀的手抚上破旧门板,踌躇了会儿,还是将它推开。木门吱呀的声音划破寂静,也掀开了卢帧的眼皮。
姚昀看上去很异样,犹豫半天,还是按照事先排演好的话来说:“副掌门请您去鹭垣门,他说擒五贼必须有您配合。”
卢帧难得一见地坐直身体,安静地思考片时,最终点了头:“在这儿等我,七系头领出任务去了,我跟秦琉打声招呼。”
姚昀松了口气,但也隐隐地不安,她为请动这尊大佛说了谎,更不知两兄弟碰面后会如何。
鹭垣门的副掌门名为卢正,是卢帧的亲弟弟。而卢帧原名卢贞,因为发妻的姓名中有“巾”字,所以在她去世后更名卢帧。
两兄弟早年闹掰了,卢帧是云洲怪侠,无门无派,凭自身本事闯出一番天地,也吸收了各种“江湖手段”。卢正则认为他是野路子,一门心思规劝哥哥走正道。
卢帧自在惯了,特别烦弟弟闹耳朵,一两回还好,久之久之,他实在受不了了,两兄弟大吵一架,卢帧也是在这节骨眼答应吕牧廉随他去中陆。
此前,吕牧廉听说云洲有这号人物,中意的不得了,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卢帧挖出来,开尽条件“引诱”他入七系工作,卢帧都搪塞他——再考虑考虑。
这回两兄弟相争,使吕牧廉得利,他自然欢喜,然而这一天,同样也成为卢帧最不愿回忆的一天,他说过无数次——后悔了。
对卢帧而言,这儿就像大囚笼,野性令他要飞出去,责任感却牢牢地拴住他。他矛盾,又纠结,甚至痛苦,他证明了“野路子”也能用在正途上,但他更希望活出自己,而不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中。
他曾在吕牧廉的酒局上喝多,眼光毫不掩盖地变得委屈又无力,一发声便哽咽了——
“我爱的是逍遥十洲三岛,不是济世救民。”
“但你还是选择了后者,不是吗?”吕牧廉反问他。
卢帧没再说话,与这趟来到鹭垣门一样。
他立在鹭垣门的山峰上点破姚昀:“我知道,不会是他找我。”
“但您还是来了,不是吗?”
卢帧沉默了,他捶着腰,却还是沧桑地佝着背,他眺望着浮云之上的山峦,感觉自己如同被关久了的鸟,看广阔天地都像无形牢笼,双翼被束缚久了,心性也被束缚久了。
“五贼之事不用告诉卢正,我今晚儿就给做掉。”卢帧说完,便让姚昀离开了。
他记不清有多久没出手了,似乎是从那次任务失败之后。
那一回,卢帧被关在地牢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与他同在的除去老百姓,还有他唯一的徒弟,都是妖精和冀人网罗来的血食。
地牢环境特别差,统一吃食,统一排泄,与九令局和七系沾边之人还要经受严刑拷打。
到这份儿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根本没有尊严,大多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分痛苦。
卢帧徒弟没有扛住折磨,人被五花大绑,一双眼睛涣散地凝望着他。
卢帧从他的眼底回看到十多年前,一个毛头小子跪在地上,谢他救命之恩,怯生生地问:“您愿意收我为徒吗?”
卢帧设想过这般下场,他告诫他,也问他:“就算这样,也要跟着我吗?”
“我跟,师父!”
他是第一个叫卢帧“师父”的人,卢帧开启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他也是最后一个喊卢帧“师父”的人,最终结束在污浊地窖的一声——
“师父。”
卢帧身披锁链,所能做的只有目送他最后一程,心底数不清多少人。
多少人,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相继离去。
“卢,我先走一步。”
“老卢,好好活啊!”
“这辈子没赚,但也不亏。”
“师父。”
......
卢帧不知觉地落下两行浊泪,他记起来,从此之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懒起来了——不爱吃饭,不爱说话,不爱与人打交道。
吕牧廉救出他,他第一件事就是提退休。
“懒得干了!”
当时吕牧廉斟茶给卢帧递过去,老爷子接都不接。
“喝了还得尿,麻烦!”
吕牧廉横竖没辙,也不劝了——不爱干就不干了,签新人!
从此,卢帧光荣退去五处职务,顺利接领“看大门”工作,赵柘他们一窝蜂去问怎么突然退休了?而卢帧回答:“我不是该退休,是该死,懒得活了!”
他真觉得累了,各方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片戾气横流,人见人还不如见狗实在,话拐弯说,事抹角办,他看够了。
九令局的领导们卢帧基本全见过,这些人精对语言的揣摩和运用堪称登峰造极,各个八面玲珑。看他们推敲一句话,再斟酌用词,简直暗潮汹涌,挑仨人观察三天,少说都能从他们脸上收集一百幅面孔。
卢帧工作这么久,面对他们依旧脸盲,好像都是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的打扮,差不多的态度。
他能轻而易举地听懂牛羊叫,却要绞尽脑汁地琢磨对方的玄外之音、话里有话。
然而九令局外人们奔忙,生命有限,起落无限;新生不停,死亡不止。被命运生拉硬拽地去面对该体验的一切,到头来一抔黄土而已。
赤冀一党更别提了,什么坏事都干,就是一群祸害。
还有形形色色的冀人,入冀门者,不得志人士居多,自己生活不如意,再被教唆,想要放手一搏——走偏门,哪知道冀门深似海,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没有不同。
卢帧明白,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太多灰色地带,他对此只有一个想法——差不多得了,我不奉陪了!
过了愤世嫉俗的年纪,他深知大状态和大环境的不可逆,这样急流勇退的选择,也算是一种老练的狡黠。所以这次擒五贼,他认为是最后的句点,此后宝刀入鞘,再不露锋芒。
......
翌日清晨,鹭垣门从一声惊呼开始,就再不消停。许多弟子聚在大堂外,伸长脖子向内张望,挤也挤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