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淹没在夜色里,半笼在云雾中看不清样子。
初冬之风不算瑟瑟,依旧吹得草木压折,夜空万里无际,月淡云疏,郎朗的星点倒在幕布下罗布。
上官浅初见宫孺因,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之下。
缓缓迈步而来的人纤瘦高挑,宽大的青衫微微拂动,敛目行走间如幽谷清涧,等她清凌凌站定时,又如同一支湖畔亭亭的青竹。
她心中浮现了许许多多的想法,比如对方的姓名、年龄,以及早年经历,脑中也迅速思考着应对之法。
在上官浅看过来之际,孺因也在打量她。
云鬓墨黑,肤白如雪,五官清丽分明,明艳胜似四月山间雾中桃花。
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美人冲她缓缓行了一礼,姿态端方,“想必您就是宫门的孺因小姐,我是上官浅。”
作舟自宫门出事之后一直作侍卫打扮,此刻抱着刀,颇有压迫力,“待选新娘都应当呆在女客院落,上官姑娘怎会出现在此?”
上官浅看了发声的作舟一眼,随后目光又落到安静不说话的孺因身上,声音柔缓的将先前与宫远徵和宫尚角的说辞再复述了一遍。
孺因客气关怀,“那上官小姐可要好好休养,日后若有需要,说予院落侍女即可,不必……亲自走这一趟。”
“是。”
待人走远,孺因给贴身玉侍递了个眼神儿,作舟意会,当即尾随而去。
兄弟二人端坐在屋里交谈,门忽然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二人同一时间望去,就见琥珀色的光落在了青色的衣衫上。
“孺因姐姐。”
玄衣的少年眼睛一亮,笑着站了起来,等她走到案桌前,才又跟着一起坐下。
“姐姐遇到那个什么上官浅了吗?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有问题。”
孺因不置可否,开门见山地问:“哥哥的玉佩怎么在上官姑娘身上?”
话音落,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两个人四只眼睛全落到喝茶的角宫宫主身上。
举到一半的茶放也不是喝也不是,他瞄一眼孺因尚且算是平静的脸色,默默放下了茶盏。
远徵也正睁着双大眼看着他,被他一瞪,飘忽着移开了。
他心里轻轻喟叹,端正了神色,认真道歉,“以前出任务时不慎遗落了,想来恰巧被她捡到了。”
“对不起,孺因。”
远徵单手掩面笑了一下,又极快的止住。
“不要也无妨,我看上官姑娘挺爱惜喜欢的。”
这回连看热闹的远徵也不敢再笑了。
懂了,下次见面就要回来。
*
作舟一路尾随上官浅至女客院落,期间还差点被暗哨当成刺客给射了。
然而除了得知她涉嫌给姜离离和云为衫下毒之外,暂无其他所得,又恰在一夜之后回程时遇到了负责调查徵宫药材一事的人,从对方那里得知审问有了结果,便立即放弃上官浅这边的盯梢,回去找孺因汇报。
贾管事被押来之时身上并无伤口,神情却十分萎靡,侍卫刚一放手,他整个人便瘫倒在了地上。
“是谁指使你,更换了百草萃的药材?”
贾管事趴在地上,不动也不开口,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作舟接收到孺因的信号,抽刀在他身上狠狠划了一下,他顿时痛呼出声,但尚且还能忍受。
直到白色的药粉洒在了伤口之上,孺因捏着药瓶,注视着在这药效加持下越发血流不止的伤口,淡淡开口,“此毒你应当知道,若不及时服用解药,你便会在两个个时辰内清醒着血尽而亡,说不说在你。”
地上的人忽然扭曲地蠕动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嘶吼,面色狰狞痛苦。
隔了许久,他好似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呼喊:“是徵公子!是徵公子指使我的!”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孺因割断了他的喉咙。
孺因神色冷凝,“胡言乱语。”
审问前四周的人都被清退,理应没有任何人能听到这声呼喊,但孺因还是不太放心,又吩咐作舟出去察看,这边则着人将贾管事尸体处理掉,又亲自去搜了他的住所。
当一块写着“魑”字的令牌被握在手中之时,孺因心里大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五指攥紧,用力到指尖泛白、指甲渗出肉色。
仇恨是种很珍稀的东西,需要用鲜血、污秽和困倦来制成,有时还需掺杂那么一些爱意在其中。
恍惚觉得心脏还在跳动,又好像缺乏一点生气,破了口子浸入寒风。
惜路,惜路。
只要一想起无锋,就会想到惜路。
也会想到,那个常常坐在廊檐下的身影。
从匣中取出的那把剑此刻还握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很多年前,这把剑也被握在一只纤秀的手里,刺入了父亲和惜路的身体。
几年后,那人斜斜看过来的眼神一如往昔,像一块寒浸浸的布,剪进了她的身体里,于是余生都只能活在潮湿的阴影下。
夜晚药浴时,第一次伺候更衣的侍女刚褪下她染上了几滴血色的衣服,便小声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吓到你了吗?”
她拢住衣衫,半遮半掩间,背后露出大片的脉纹,青中泛紫的颜色渗入纯白无瑕的皮肤,令人心惊肉跳。
侍女恭敬惶恐地垂首跪在一旁请求她息怒,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叫她不必如此惊惶。
清退侍女后,她偏头看了一眼后背,“好像又长了一些……”
将要燃尽的灯光晃在神色莫辨的脸上,虹膜剔透的蓝宛如寒霜凝结的湖泊。
在看见镜子里的人影时,这双透着异调蓝的眼眸,陡然泛起如同湖面冰层破裂时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