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酒神祭当日。 怨气凝斑,遮云蔽日,天地昏惨。 已至午时。 潇水城中反倒渐渐泛起雾气,淤积渐深,挥之不散。 街头巷尾喧嚣不绝,雾中挤满了攒动的人头,男女老少,全都挂着一个模子印出的笑脸,朝着同一个方向——酒神庙。 神窑中灯火通明。 火光晃动映照出深井环廊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俱是城中显贵与各家酒坊主人,但若借火光细看,一个个虽是人形,却冷不丁会露出些非人之处,獠牙、利爪、长尾……妖魔鬼怪冠冕堂皇齐齐望着窑底法坛。 法坛上,酒神像依旧举杯斜卧,意态潇洒,可免不了黑斑点点爬上面孔,原本笑看潇水芸芸众生的神情此时竟显出几分阴邪、讥诮。 神像前。 一个巫女正跳着夸张而瑰丽的舞蹈。 巫女头戴彩绘的傩面,瞧不清面容。 只见她身作鲜红的法衣,左手龙角,右手铃刀,身姿柔韧,动作矫捷迅疾。 在法台上不住旋转跳跃。 彷如一朵缓缓绽放的火莲。 观之令人目眩,使人神迷,更让人疑惑。 原本主持祭仪的青萍真人固然精擅仪轨,但老态龙钟,哪儿有台上的舞者这般翩若惊鸿? 可若不是于枚,台上的又是谁呢? ………… 潜藏在人群中。 幻蝶有些焦躁不安。 它的目光一阵盯住法台上起舞的巫女,一阵又同所有藏身环廊的幼虫妖傀一样,细细辨认着窑中每一张面孔。 在哪儿呢? 是谁呢? 虞眉的同伙。 在水月观被付之一炬后,幻蝶终于确定,虞眉身边有着另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不敢正面挑战自己,应该并不强大,却足够狡猾,像毒蛇一样潜伏于暗处,以虞眉的行动为遮掩,悄然蓄积着毒液,以备致命的一击。 正如当初的自己。 幻蝶也曾猜测过同伙的身份。 幻阵没有外人闯入的反馈,所以这股力量应该来自于幻境内部。 是留作后手的猖将? 或者趁乱觉醒的妖魔? 事到如今,它们又将作出怎样的抉择? 是会识趣走避? 或者冒死营救虞眉呢? 幻蝶都不确定,但并不妨碍它抛出诱饵,设下陷阱。 ………… 时间流逝。 法台上。 一番古怪而繁琐的仪式后。 酒神祭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环节。 选拔酒魁。 正如往昔千百次轮回一样。 酒魁花落严家。 严坊主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即打开酒窑,散与全城。 于是这夹杂了特殊“佐料”的美酒从酒窑散给环廊,又从酒神庙送入潇水每一个欢庆佳节的人手中。 而后阖城同庆,举杯共饮。 酒神窑中。 幻蝶轻轻摩挲着酒杯。 看着周遭的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心中原本的焦躁不安随之泄去。 它俯身看着窑底法坛上正在主持谢神仪的虞眉,脸上挂起莫名的笑意。 而后退入一个光照暗淡的角落。 慢慢抿着酒液。 耐心而从容。 就像一只织好罗网静待猎物上门的蜘蛛。 ………… 幻蝶多少体会到道士曾经的心情。 精心布下了陷阱,但猎物始终没有冒头的意思。 是的。 一直到整个庆典结束,幻蝶设想中的虞眉同伙却始终不曾出现。 它心情郁郁走出神庙。 此时。 雾气渐消。 站在庙前高高的石阶上。 远山烟笼雾罩的轮廓,近处蜿蜒的水道与鳞次栉比的房舍以及满街热闹的人群尽入眼中。 胸中块垒又须臾消灭。 它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有蝼蚁躲藏在暗处又如何? 妖魔们都饮下蛊酒,幻境已然尽在掌握! 只消吞下那槐灵,再用蛊酒控制住这满城妖魔,发展族裔,何愁不能在这片沃土上,立起一个大大的妖国! 正当它踌躇满怀之际,身边的人群里却是突然起了喧嚣。 “咦,看,有人。” “他怎么上去的?” “好像是个道士。” 幻蝶心里咯噔了一下,循声望去。 …… 在酒神庙高高的屋脊上,李长安按剑而立。 在布满黑斑的肮脏天穹下,他那身缀满补丁的麻布道袍竟显出些纤尘不染的味道。 道士居高俯视。 很快找到了幻蝶那张因不可置信而极度扭曲的面孔。 他冲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抛掷下去。 并随之送上了一句热情而不失礼貌的问候: “苏泼儿来日,妈惹法克儿。” …… 幻蝶着了魔一样。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抛出之物所吸引。 待它回过神来。 那东西竟已捧在了自己的手心。 它当然晓得不对劲。 可身体中仿佛蒸腾起莫名的燥热,这燥热攥住了它的眼珠子,使其牢牢对准了掌中之物。 一颗心脏。 一颗鲜红的、渗透着烈酒的心脏。 幻蝶认得手中这团血肉,或者说,这段春风得意的日子里,自己曾无数次啃食过它——这是太岁妖的心脏! 可是,太岁妖不该在水月观的大火中灰飞烟灭了吗? 幻蝶心头升起了一个隐隐的想法,这想法如此清晰,只隔着层膜就能窥见真相,可没待捅破,一股血与酒掺杂的浓香突而暴起。 蛮横地掰开牙关,挤过喉咙,钻进肚子,最后,逮住肠子狠狠一扯。 “咕噜。” 五脏六腑一串作响,呼喊着同一个字眼儿。 饿! 饿得要命! 饿得发狂! 然而,幻蝶其实并不饿,昨夜为了填补精元亏空,它把啮铁强行吞进了肚子,现在反倒还有点消化不良。 所以这点饥饿于它而言,更像是错觉,梦幻泡影,眨眼就灭。 但是它神色却由此变得疑惑,继而因惊悚而扭曲。 不知从何时起,街上变得静悄悄的,仿佛先前那点儿热闹与方才的饥饿感一样,只是不禁考验的错觉。 雾气将散未散,稀薄地流连在街头,衬得整座城市都像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幻蝶抬起了头。 看到周遭,不,是全城都是红通通的眼睛。 盯着自己。 盯着自己手中的血肉。 身为妖魔的幻蝶竟是打了个冷颤,它下意思地就催动了周遭人腹中的蛊酒。然而,周遭人身体中另一种东西却蛮横地压倒了幻术,那是更加根植于本能的东西——饥饿。 “咕噜。” 那是石阶上一个女子腹中的嚎叫,她的眼睛直直瞪过来,嘴角涎水直流,眼睛越瞪越大,嘴角越裂越开,渐渐整张面孔只剩血红的眼睛与布满利齿的巨口。 “咕噜。” 这是街边酒店阁楼上的游客,他依着栏杆,垫着脚,拼命探出头望过来,脖子越拉越长,从楼上蜿蜒下来,脸上写满莫名的渴求。 “咕噜。” 这是街头某个妇人怀中的婴孩,他从母亲怀中瞪大眼珠看过来,尤嫌看不清楚,于是在额头、在耳后、在脖颈、在手肘……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红眼珠。 “咕噜。” 声音瘟疫一般在雾中蔓延。 咕噜。 咕噜。 咕噜。 …… 幻蝶终于捅破了脑海里那一层薄膜。 它面目狰狞猛然回首。 身后。 酒神庙大门前。 虞眉的身边。 两只妖傀早已伏尸庙前。 李长安手持铃刀,包裹青光,干净利落地削去了它留在虞眉身上的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