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铁屏山是横隔在淮南道与江南道之间的一座大山,山高谷深,道路难行。 相传千年之前,有两条蛟龙作乱吴越,许天师受命伏妖。因他曾有斩龙的功绩,蛟龙惧怕于是兴起洪水隔绝道路。天师便召役大蛇在铁屏山中开出一条狭陉,于此进入东南,投印钱唐江口,洪患遂平。 狭陉留存至今,已成为连通中原与吴越的要道,商旅、行人不绝,被称为“蛇陉”;陉底聚流成河,便称为“蛇溪”。 …… 时至七月底,梅雨仍旧断续不定。 今日,天见着要放晴,可转眼又是一场山雨,把过往的行人都困在了蛇溪边上一所茶棚里。 茶棚狭小,不过一间茅草棚子拿栅栏与竹席围住,再摆上三条长桌,被十来人挤了个满满当当。 靠着大门的桌上,七、八个精壮的乡下汉子分着茶水,大声说笑;临窗的位置,一帮结伴郊游的士子指点着茶棚边蜿蜒而过的蛇溪,摇头晃脑;中间是两个货郎,年纪都不轻,小声交流着乡里间微妙的商机;又有两个顽童在人缝里泥鳅样钻来钻去打闹,后头年轻的父母佯作呵斥;而店家在灶台与客人间忙转,眉眼都笑作一团,仿佛喜迎丰收的老农。 雨点掀起的土腥气,河面飘来的水腥味,人挤出来的汗臭,灶台泛出的茶香,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搅拌、发酵。 纷纷扰扰,骂骂咧咧,热热闹闹。 直到—— 门帘掀开,雨丝拥入新客。 来客是位行脚僧,衣袍被雨水湿透,却没忙着进屋避雨,反而先将草鞋上的泥巴剐蹭干净,这才进了茶棚。僧人礼数周全,可外在却缺乏打理,眉毛、头发、胡须都如杂草胡乱生长,身上还带着股馊臭,在狭小的棚子里尤为刺鼻。 搁往常,店主人就该赶人了,奈何和尚手里拎着条丈高的月牙铲,精铁浑铸,刃口磨得发亮,寒光摄人叫谁见了都得慈悲慈悲。 和尚低眉垂眼,见门边的乡下汉子们那桌,边角还有个小空位,道了句“叨扰”,径直入座。 “店家。” 店主人慌忙吱声:“欸?!” “一碗茶水。” 店主人刚要应声,外头一声清脆铃响,门帘又被掀开。 一个男子牵着头大驴挤进茶棚。 那驴毛皮油亮、肥硕雄壮,背上挂着个大布囊,塞得鼓囊囊的又包裹严实,引人频频瞩目,可当男子解下蓑衣,满屋的目光立马转了过来——这人身披道袍,脑袋上的发茬却比和尚还短上几分,更为重要的是,道人腰间悬着一柄无穗长剑。 那几个乡下汉子早在和尚落座时,就自觉挪到一边,硬挤出来半张桌面,正好让道人在和尚对面入座。 他挂起蓑衣,解下长剑,在桌子上排出几枚大钱。 “店家,上一坛好酒。” “啊?哦哦。”店主人慌张应声,“两位客人稍后,马上就来。” 说完,挤出笑脸,转头忙活,留下其他客人满心惴惴。 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这两人模样古怪,又明目张胆地操持兵刃,多半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乡下汉子们挤作一团,有苦难言;士子们也不再摇头晃脑,一个个神色紧张、正襟危坐;两个货郎也不再言语,只用眼神悄然交流;而那年轻的父母也赶紧把孩子牢牢拽住,不敢放出作死。 不久。 茶酒都端上桌。 和尚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双手合什,闭目无声念诵经文;道人倒是倒了一碗酒,却只是晃了晃,便丢在一边,解下腰间水囊,倚着梁柱,眯着眼自顾自小口抿着。 一僧一道,一个肃穆,一个闲散,都是不言不语,教一种古怪而紧张的氛围在客人间弥散。 如是良久。 “咦?!” 一位士子突然打破沉寂。 “河里有人!” …… 茶棚脚边蜿蜒而过的“蛇溪”里,一具小小的尸体在浅浅的黄流中起伏。 水波翻涌。 尸体翻了个面,露出乌青的小脸。 茶棚里。 年轻的丈夫小声说: “是个孩子。” 他的妻子赶忙捂着自家孩儿的眼睛,嘴里念叨: “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完了,飞快瞟了眼道士,又加了句,“玉皇爷爷保佑,无量天尊。” 货郎中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瞄了一眼。 “呵,又是个走亲的。” 经过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缓和许多,再加上那僧道不像要火拼或是劫杀的样子,许多人压抑不住好奇,追问老汉话里是个什么意思。 老汉没卖关子。 “咱们脚边这条河叫做‘蛇溪’,出山数里汇入一条大河,名叫‘钱唐江’。江里的龙王爷爷有个名号,叫做‘保婴龙王’,能够庇护孩童的魂魄不受风吹日晒,也不被精怪大鬼欺辱。所以左近的人家为了自家的小鬼魂魄安宁,便会把那早夭的、养不活的婴孩认龙王作干亲,送于他老人家。这就像咱凡人走情访友,所以俗名儿就叫做‘走亲’啦。” 老汉说得委婉,但茶棚里哪个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借鬼神之名,行溺婴之实。 士子中有人摇头唏嘘: “长闻吴越远离兵乱,是世间难得的平静富庶之地,不意也有如此人间惨事。” 同伴随声附和:“豺狼当道,何处能独得安宁?” 不料,那年轻的丈夫却突然开口反驳: “郎君可说错了。” “这不是惨事,这是好事啊。” “好事?!”士子闻言大怒,正要拍桌痛斥,余光不慎瞄着僧道,悻悻罢手,只是怒目而向。 丈夫低头避过目光,却没闭嘴。 “郎君息怒,可知河南道去岁大饥?” “自然。”士子愤慨,“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可恨地方官仍旧横征暴敛,以致十室九空、生灵涂炭!” “那么淮南道呢?” “紧挨着河南道,流民遍地,盗贼蜂起。” “我们一家便是从河南经淮南逃难而来。” 年轻丈夫一句话引得屋里一团哗然,他自己反而神情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他继续说: “在河南道的时候,无论水里还是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到了淮南,路上处处是饿殍,水里也常常见着抱作一团的尸体,船家捞上岸看,原来都是整整齐齐一家老小。而进了吴越,河上偶尔飘着的只有婴孩,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他说话语气很轻,可内容却重得谁也接不过口。 众人一片沉默,眼见气氛越来越僵。 店家干笑两声,岔开话头。 “客人一路辛苦,但进了咱江南地界,便无需担惊受怕了。” 丈夫轻笑着点头。 “听说余杭城富庶,我打算过去投奔亲友,希望能找到活计,养活家人。” 店家也是点头笑道: “客人好见识,咱这余杭城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别说活人只要有手有脚,都能找着活计衣食无忧。就算那孤魂野鬼,每到逢年过节,都有官府设下厉坛,叫没子孙的祖宗们混个肚饱。 远的,过了中秋节,就是余杭观潮的好日子,在城外自有观潮的大好热闹,在城里,则有七十二家寺庙道观各显神通,祭拜潮神。 近的,出了蛇陉,听说有大户人家要做善事,修一座新桥,正摆下流水席办得热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