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小巷里。 “道士是鬼?” “对。” “新来的?没人教你规矩?!” “新死不久,当然不如诸位作鬼熟练?” 道士这句话似豆腐团里夹着根鱼刺,嚼起来不咸不淡,吞下去却得卡住嗓子眼。 但这一帮汉子或说“宅神”们听了,面面相觑一阵,竟都嘻嘻怪笑起来,领头的吊梢眼笑得尤为张扬,敞开的衣襟下,两坨胸大肌一通乱抖。 他盯着李长安: “你这道士,莫不是以为我等兄弟是那侵入人家讨食香烛剩饭的地痞瘪三?” “瞪大你的鬼眼瞧清楚咯。” 他捞开衣襟,坦露出肚皮上一团刺青,巴掌大小,呈印章模样。 “俺乃城隍府喧腾司辖下鬼吏,文殊坊喧腾鬼鬼头赛孟尝曹七是也……呱~” “……” “呱呱呱呱。” 一时间,阵阵蛙鸣在汉子们肚皮里此起彼伏,小小的偏巷仿佛变作了夏夜里的池塘。 曹七脸皮一抽,一对吊梢眼瞪起来: “你这道人好不晓事,既然见了城隍印章,还不快快解了开法术。” 李长安笑着点头,手上假意掐了个法诀,仔细观察起那团刺青,可以看出“余杭城隍”的字样,上面还缭绕着一团清灵之气,细细感知,还真是道士所熟悉的香火神力。 本地的城隍得了失心疯么?怎么找这么一批流氓混混做事? 再说,听过速报司、纠察司、阴阳司,喧腾司又是什么鬼东西? 李长安万分不解,直接开口询问。 那曹三也一点不遮掩,带着种“乡下鬼没见过城里市面”的迷之优越感如实相告。 原来这喧腾司是本地独有,专门设来惩治怠慢鬼神之家,而方法就同曹三所做,闹得人家犬不宁,直到人低头服软、诚心悔过为止。 而阮家开出的一百两银子,不是为了驱鬼,是为了找中间人牵头讲和。 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李长安哭笑不得,念出一声“散”,让汉子们呕出烟团,便懒得废话,拱手告辞。 可没迈出两步,就被几个汉子眼神不善堵住去路。 “且慢。” 那几坛子掺了料的酒水多半进了曹七的肚皮,他一张嘴,就跟小火车似的,“突突”往外冒烟儿。 “你这道人——呕——手段不赖,为人也爽利,算条好汉!看你莽撞掺和进阮家的事儿,莫非是着急用钱?” “居士还做放贷的营生?” “你有婆娘子女么?” “贫道是出家人。” “你有田产房屋么?” “四海为家,一无所有。” “那谁肯借钱于你?!” 曹七没好气呸出最后几丝烟气。 “我给你指条明路,城北众妙坊的癞头刘正在招人,与我这喧腾鬼一般,也是城隍庙下头的正经营生。但不像我等兄弟的活计费时费力,是个短时间内容易挣钱的好买卖。你去了,只管报上我赛孟尝的名头,保管能被收录门下。” 说罢,凑上来嗅了嗅,皱眉: “瞧你这一身寒碜,从哪个纸灰堆里扒拉出来的?叫人见了,岂不笑我曹七慢待了好汉,坏了我赛孟尝的名头。” 他便掏出一角银钱,塞进李长安手里。 “这两银子拿去使唤,置办一身正经行头。” 说完,挥手让手下人让开道路。 “不必多谢,事不宜迟,快去快去!” 李长安还能说什么呢? 拱手言谢,必有后报。 ………… 穿越了许多次。 李长安也设想过,自己在古代该怎么发家致富。 烧玻璃、造肥皂、卖火锅等等,可不管哪一样,一是需要本钱,二是需要时间,可偏偏李长安两样都没有。 反倒是做悬赏花红,或是驱邪治鬼,这些个卖力卖命的活儿更合时宜一些。 但不晓得是人生地不熟,还是余杭地界上太过平和,他晃荡了半天,愣是没打听到一单能做的买卖。 思来想去,决定照曹七的指点去碰碰运气。 ………… 众妙坊紧邻着运河,是南北货物的集散地之一。 地面上龙蛇混杂,种种商铺、工坊、仓库、邸店、勾栏、民居线团似的纠缠在一起。 李长安一头闯进来,像进了迷宫的老鼠,瘟头瘟脑晃了半天,也没撞出个方向。 拿癞头刘的名字问人,或是得到一记白眼,或是警惕地反问,甚至有个妆容妖冶的男人把他当街拉扯住: “哟,好挺翘的小郎。你要找癞头刘啊?巧了,人家今儿就叫癞头刘,来,咱们进屋里悄悄说。” 李长安报以老拳后落荒而逃。 日头渐渐拉高又慢慢下落,街头巷尾的薄雾总散不尽,李长安始终一无所获。 他蹲在街边发了好一阵呆,仔细想了一阵,起身钻进了一个冷僻小巷。 冷僻小巷,冷僻的是位置,不是人迹。 道士前脚踏进,后脚就有两帮人马尾随进来,恰好一前一后将他堵在了中央。 “就是你这贼厮,鬼鬼祟祟,四处探听俺家哥哥癞——龙头刘的消息,想要作甚勾当?!” …… 李长安解释了来意,汉子们骂了几句也没多为难,领着他一路穿街过巷,进了一个小院。 院里摆了张长桌,桌边堆了许多杂物,桌后坐着个书办。 他问了几个寻常问题,李长安一通瞎扯,他也没细究,让道士把短剑押下,领了个马札,去里面等候。 里面是个更大的院子,乌压压聚了几十号人,一眼瞧去尽是密密匝匝的人头,周围有几个“望之不似善类”的汉子冷眼守着。 李长安默默寻了个角落坐下,小声向旁边人打听,没想对方说自己也是鬼,同样是新死不久没有生计,也是来找活干的。 正要详说,便有汉子恶声恶气过来,警告不得交头接耳,闭嘴候着。 旁边的鬼们立即作了鹌鹑,李长安暂且不欲生事,探头悄悄打量。 大院里“人”群虽密,却并不闷热,仿佛人人都是“冰肌雪骨”。仔细看,能瞧出某些人身形虚幻,某些人形体怪异,某些人把脑袋摘下来抱在怀里。 李长安于是明白,这一大院子跟自个儿一样,都是白日化形的鬼物,多半还都是穷鬼。 过了小半个时辰。 突兀一阵锣鼓响。 大伙儿苦等许久的正主终于入场。 虽然恶形恶状的汉子们都俯首帖耳,口称哥哥,但正主却是个衣着考究、神情温和、言语亲切的男人。不像地痞流氓的头头,倒像某家大商行的掌柜,只是光秃秃的额头突兀鼓起两个大包,拉扯开脸上的温和笑意反显出几分吊诡。 他登上院子前一方小石台,首先给台下众人唱了个喏。 “各位乡情父老,在下名唤刘雄,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唤某一声‘龙头雄’。” “今天大家伙到我这儿,开场第一段,咱们不说别的,专给大家诉诉苦!” 他叹了口气,露出唏嘘之色。 “如今这世道艰难,人人都说若活不下去死了一了百了,反而落个轻松自在。可这真作了鬼,来到这余杭城,哪里轻松?一样会冷,一样会饿。又哪里自在?吃饭要钱,穿衣要钱,住店要钱,更别说那轮回银,一百两!我活着当人的时候,想都不敢想这么大的数目!” 一番话下来,台下嗡嗡不已,显然都有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