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宴席渐散,喧嚣湮没于寂静之中。
城中街道已无行人,唯有马蹄踏过路面的轻微声响。沈昌父子在前头骑马,身后跟着女眷乘坐的马车。
朱色帏裳之上,挂着刻有侯府纹饰的玉牌。
轿厢内,沈若若不自然地端坐着,却又忍不住好奇,悄悄侧头打量厢内装潢。
来时路上过于紧张,神经绷紧的状态下让她没有闲情注意周遭环境。
如今再瞧,她又刷新了对自己这位嫡姐的认知。
舆内空间不算宽阔,但其中摆放件件,皆为上等。
以降香黄檀制成的杌凳铺着绡金垫,两侧各有件石青缎引枕。
犀皮漆戗金壁桌被固定于右侧,上方的几碟小食还是离宫时天子近侍黄大监亲自送来的。
桌上吃喝俱全,甚至还立着一面鎏金铜镜。
盛满梁夏瑰宝紫玉珠的木盒,就被姜可离随手放在镜边。
沈若若心底谓叹,复而想起那梁夏公主即将成为侯府主母,自己是庶女倒不打紧,阿娘怕是又要神伤。
“小小年纪倒学会与父亲一样唉声叹气。”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沈若若打了个激灵,缓了好半会才有些心虚地看向姜可离。
“郡、郡主…”
姜可离抬手截断面前少女的话,凤眸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适才的长姐不是喊得十分顺口?”
沈若若噎住,直到确认姜可离面上无不虞之色,又在心底为自己鼓气才低声开口。
“长姐……”
视线内出现了一碟樱桃毕罗,沈若若怔怔地接过,就见姜可离浅笑着,话语中隐隐透着宽慰之意。
“可告诉我在忧心什么了?”
沈若若有些受宠若惊,蜷缩的手指紧紧捏着瓷盘。
“我、我担心阿娘会伤心。”
昭平侯府的主母位置空了数十年,杜姨娘作为沈昌唯一的妾室,也始终执掌着府内中馈。
姜可离贵为郡主,本来大可求皇帝赐下府邸迁居。
但她不愿离开与母亲有共同回忆的院子,也就一直未提。
好在杜姨娘是个拎得清的,即使姜可离不需要,每月的例银与用度也从未少过她半分。
侯府大房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多年,原以为杜姨娘迟早会被扶正,没成想一道圣旨就打破了所有。
姜可离垂下眼睑,又想起梦里杜姨娘陪着沈昌赴死的画面。
若是可以,她也不愿那梁夏公主入府。
“明日,我会入宫求见太后。”
听出姜可离的话外之意,沈若若大喜过望,急忙小心地放下手中瓷盘,不自觉地靠近些许。
“多谢长姐!长姐果真如我想的那般美丽动人、善解人意、落落大方…”
少女满腔喜悦感染了身边人,姜可离也弯了弯唇,但随即又阴恻恻地看着她。
“哦?本主记得自己好像应是跋扈骄纵、嚣张狠厉之人?”
闻言,沈若若瑟缩着往后退了些许,小脸微白,挤出笑容。
“怎、怎么可能,何人敢这样说长姐!长姐你告诉我,我…”
实在语塞,沈若若干脆闭眸垂首,有些恹恹。
“长姐我错了。但是你莫要生气,我可以弥补的。”
不等姜可离发问,沈若若又打起精神,从裙带的荷包中拿出一枚壶卢样式的彩穗,献宝似的递给对面人。
“今日浴兰节,我娘特意给我制了彩穗。我将它送给长姐,以之镇邪,无病无恙。”
眼见这妮子眼巴巴讨饶的模样,姜可离欣然接过,置于手掌心细细看过后,抬手将彩穗悬于钗头。
车马停于侯府门前,沈昌先一步往杜姨娘的院落去了。
沈若若摆手拒了莲雾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车后又转身去扶姜可离。
沈以安惊诧地揉了揉眼,再三定睛去瞧眼前发生的一幕。
他亦步亦趋地走近,第一眼就看见了悬于姜可离发间的彩穗。
其熟悉的样式再次令他晃了神。
直到姜可离离开的窈窕背影再也瞧不见了,沈以安仍然立在原地。
反倒是沈若若好似才发现亲兄长的存在,嬉笑着靠近。
“阿兄,你愣着作甚?”
沈以安木木地望向小妹,抬手去探少女额上温度。
“若若,你怎得将阿娘制的彩穗送给了姜可离?是病了吗?还是她威胁你了?”
沈若若颇有些嫌弃地躲开,嘴上不忘回答兄长的问题。
“是我要送给长姐的。还有,阿兄你莫要再说她什么坏话,长姐其实很是温柔。”
沈以安张嘴,仿佛一肚子话涌至喉间却发不出声,只能哑然地看着小妹走远。
……
翌日晨光熹微,虫鸣鸟叫更给人心头添上几分燥意。
姜可离候在宝慈宫前,好在并未久等,就见香叶快步赶来将她迎进内殿。
老夫人鬓发如银,绣着竹纹的黛蓝长褙子与面上的松弛沉静相得益彰。
她正端坐于榻,研究着桌几上的棋盘,未见老态的面容还蕴着如孩童般的神色。
听见响动,太后抬眼就瞧见了姜可离,挥手召她过去,面上却佯装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
“你这丫头,又要来顺走这宝慈宫何物啊?”
姜可离自然地坐下,观望棋局顷刻便落下一颗白子。
“祖母,那梁夏公主…”
黑子落于棋盘发出脆响,仅一步白子便已无路可走。
姜可离抿唇,抬首对上太后的目光,沉默片刻还是执着开口。
“祖母,舅舅他是不是想对我父亲…”
她话未尽就被老夫人厉声打断。
“荣常!”
见女子面上无波,清亮的眸底仿佛已知晓所有,太后颇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
哭喊、火光、刀剑,侯府被赶尽杀绝的画面在脑海迅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