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皇城门前,天色熹微。
神女说完话,目光遥遥向着塔楼的方向状似无意地一瞥,落在鼓动的风幡上,又施施然收回目光,道:“陛下心很急啊,不过晨间风急,陛下还是要注意身体为好。”
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朕想到那观音泪便沉不住气,叫仙人看笑话了。”
神女抬眼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没说话。
天子一身的锦绣华服,玄色的衣襟上绣以金边龙纹,那是尘世间独属于人皇的一份尊贵。然而瞧着身边那人,那身繁复堆叠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压垮了似的。
她从前远居苍南,但素日也听说过这位君王的三两传言。
所谓厚积而薄发,所谓笑面阎王,神女本以为天子踩着无数尸骨血泪踏上高座,理应喜怒不形于色,疾风起而波澜不惊,没想到还有如此毛躁意气用事的时候。
仅仅是想到那观音泪。
神女笑了笑,垂眸落在地面,似笑非笑:“无妨,不过陛下去了一趟停云楼,大抵是相信我之前说过的话了?”
“是。”
“那日仙人和朕说,在停云楼里非但能够见着朕想要见的人,还能见到些老熟人的另一面。”天子思及此处,厌烦地皱起眉头,“朕本来还不相信,直到在赌桌上见着些朝堂里的熟悉面孔。”
他嗤笑一声:“那些老东西在朕面前人模狗样,不敢忤逆半个字,没想到背地里如此德行,真是叫朕恶心。尤其是那些没脑子的也没骨头的前朝遗民,本来就是在朕脚下摇尾乞食的,也半分不知道收敛,真是可笑。”
神女微微展颜,低眉似乎在等着什么。
忽的有细小的微风从耳畔划过,轻得几乎一个呼吸的瞬间便感受不到了。然而神女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伸出手掌,恰好接住了脸旁一小缕被风切割下来的发丝。
切口处整整齐齐,好似被无形的利刃割下一般。
她无声地弯了弯嘴角,慢慢转过身去,那阵风早已消散在茫茫晨雾之中,不见踪影。
天子有些奇怪地随着她转过身去,什么也没有看见,讶然看她:“仙人?”
“陛下不必等了。”
神女没有回头,扬起的声音在空中飘散开来,“您要等的人......小殿下已经来了。”
天子愕然:“在哪儿?”
神女的长发在凛冬清晨的寒风里飞扬起来,和着她身上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她的话音反倒有些不真切:“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命令宫中的所有侍卫和禁军立刻待命,直奔清凉殿还有皇后殿中。”
清凉殿,那正是天子安置那百余名信男信女的地方。
天子恍惚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垂在身旁的双手紧紧握拳,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神女这才转过身来。
“陛下别犹豫了,”她脸上挂着莫测的微笑,轻声说,“今个难得没有雨雪,我们趁着今日,正好完成春祭之前的最后一步。”
-
“接下来往哪儿走?”
画栋雕梁在脚下飞速向后退去,两人站在一间架高的宫阙顶上,时湛环顾四周,正要继续飞上下一间屋顶,谢召忽然拉了时湛一把:“等等!”
时湛愣了一下,也没多言,一把揽住谢召从屋顶上跳了下去,两人无声地落在宫殿之后的一堆枯树杂草里。
两人刚刚藏好,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确定是向着这个方向来了么?”两人听见有侍卫的声音传来,隐约带了点怀疑,“人呢,怎么看不见了?”
另一个人也“咦”了一声:“可是神女大人说让我们往这个方向追啊?总不会是弄错了吧?”
“这不能乱说。”方才说话的人赶紧道,“春祭在即,神女大人的话几乎都赶得上圣旨了,慎言啊。”
谢召听见时湛轻轻地“啊”了一声。
两个侍卫又嘀咕了一句,没得出什么结论,便带着身后几人继续向前巡逻了。
谢召和时湛听着几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先是松了口气,然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良久,时湛低声叹道:“我好像真的不了解我这位旧主子。”
片刻之前,两人还身处宫门外的小塔楼上时,忽然有一只小小的白鸽无声落在他身边。
时湛认得这是灵山的灵宠,便拆开看了,上头只有潦草两句话:“老大,那些守卫不是来抓你们的么?!你是被耍了么?!”
他看了信,从那时便感到有些不对,然而接下来神女说的每一句话,都叫时湛和谢召的心更沉下去一分。
若是说他们在停云楼的那个夜晚,天子也在他们之间,即便是两人改变了容貌,但以这老狐狸的眼光,时湛觉得他应该是认出了他们。
起码是他自己。
主仆一场,又死生局里征战那么多年,从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天子和时湛坐在篝火旁,天子曾经开玩笑和他说,你不愿意告知孤真实名姓就算了,咱们兄弟一场,你化成灰孤都不会忘了你。
时湛原先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今却脊背一阵发凉。
谢召却在此刻开口说话了:“小伯父真的是铁了心,一定要在春祭之前找到我啊。”
“先是将三娘做成傀儡,再是在城门口派了人巡查,甚至亲自跑去停云楼,”谢召掰着手指数了数,难以置信,“......这是为什么?我从前与伯父都没见过几次面,更不要说有什么交集了。”
“这难道是那位神女的意思?”谢召猜测道。
时湛垂着眼睛思考着什么,没有立刻说话,半晌才喃喃道:“......观音泪。”
谢召没听清楚:“什么?”
她眼看着时湛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望着她的眼神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谢召觉得奇怪,正欲问他,却被时湛一把拽住了手腕。
这人力气极大,谢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
她怔了一下,试探着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