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谢谢老师...”虽然江则峪没有直接点出,但周枫裳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表现得不佳,有点尴尬地低下了头。
江则峪转而看向台下:“你们刚刚的表演,都没有把握住这个人物真正的复杂度...演不演的出来可以再谈,首先得读懂。”
可以看得出来,这位江老师虽然在学生面前很有威严,但学生却不怕他,有好学积极的学生首先发问:“老师,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个人物他真的合理吗,他十年前入佛就很牵强,十年后出世又继续做杀神...这有必要吗?感觉这作者是为了人设而强加设定呢?”
这话听得贺尽松后背发凉....作者就坐在他旁边呢!
没错,《东游》的编剧、原著,就是祁未本人,这也是祁未傲立业内的重要原因之一,她不仅是把握管理制度的制片,更把控了所有文本。
但祁未却好像并不介意,她还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嘴角都带着笑意,一脸期待。
“质疑作者的意图之前,不如去寻找人物的本性。”江则峪都没有多思考就说道,“置于这个故事结构之中,嘉措的每一步其实都没有考虑自己想不想,而是国家和帝王是否需要,所以需要他入佛就入佛,需要他杀神就杀神。我认为入佛和出世都是必要的,为的把他的两个最显著的特征最大化呈现,一个是本性慈悲善良,不愿战争;另一个则是为国为民,冲锋陷阵,这两点的矛盾其实是来自外部与内部的矛盾,因而不可能调和,所以他一直承受着、挣扎着、负罪着,但也从来没有犹豫过,他一心向佛,但从不在意自己是去天堂或是地狱,他处于最穷凶极恶、空无一人的红与白之间,也最置身事外,像一个神一样看着自己。”
空旷的排演厅,似是有回声,或是她心底的回声,最穷凶极恶,也最置身事外。
“这么复杂....”台下的学生似懂非懂,“那这怎么演出来呢?这场戏份真的能表现他的人物性格吗?”
“这场戏的设计不是为了要表现人物性格。”江则峪接着说道,“好的剧本,人物在戏里,自然会流露出符合他性格的言行,只有流露得多和少之分,没有是否流露之分。这场戏是他再度出山后的第一次胜仗,我认为,确实是能最大程度流露人物特色的戏份,不仅体现他的复杂,更能体现他的坚定。”
复杂,更是坚定。
“噢~”台下的学生连连点头,“那这该怎么演!江老师你示范一下吧!”
“对啊江老师,示范一下吧!”
“示范一下示范一下!”
渴望看到范例的呼声此起彼伏,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正脸,但从语调中,祁未都能听到他们的兴奋和期待。
她本以为这个看上去很有架子的江老师会推脱一下,或者再看看剧本找找状态,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仅仅是在原地深呼吸了一次,调整仪态,缓缓闭眼。
再睁眼时,已然入戏。
大漠边陲,风沙四起。
一场开门红的胜利,无疑是给将士们最大的鼓舞,这些高山上的经历了被轻视,被边缘,被打压的勇士,看着家园在自己手里被东方的铁蹄践踏,看着同胞沦为异乡人,终于用自己的力量夺回了故土。
这一场战役更是告诉所有东方人,高山庇佑的民族从未忘记如何战斗。
敌军落荒而逃,将士们都在狂欢,他们拥抱在一起哭泣,城池里的百姓朝浑身是血的将军跪拜。
而跳下马背的将军只是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和汗,望着晃眼的太阳,拿手遮了遮。
这位被称为战神的将军其实年纪不大,才三十岁,但他几乎是从记事起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
时隔十年,不属于自己的鲜血再度染上了他的衣袍。
刀光剑影之间,他的身体已经做出最直接的反应,就像这十年来每一天一样。
每一天,他都让自己为再次上战场而做准备。
重见天日这天,他却没有拨云见日之感,好像是麻木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
垂落的衣角被轻轻扯动,这才让他从眩晕中回过神来,低下头去——那是一个小女孩。
她满脸尘土,只有一双乌黑的圆眼闪着光,双手紧攥着一方干净的手帕,怯生生地递给他。
恍若是冻僵的身躯被春水融开,嘉措慢慢蹲了下来,想伸手去接,这才发现手上都是污垢,他有些仓皇地把手上的鲜血和灰土擦在自己已经破损的盔甲上,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是受伤了,摊开手掌一看,尘土中躺着一条狰狞的、鲜红的裂痕。
他浑不在意,想换只手去接,那只受伤的手却被包裹住。
那个小姑娘,干瘪的手指,用帕子,包裹住了他手心的伤口。
那不是什么好布料,这里的人们用不了好布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粗糙,还会刺痛伤口,但嘉措却下意识地攥紧了,攥紧了那一方干净的帕子,却不敢触碰那只瘦弱的小手。
这在他一生戎马中根本算不上疼,可他看着眼前那双稚嫩清澈的眼睛,止不住地喉头发紧。
她出生了多久,是不是就吃了多久的苦。
她是不是见过许多杀戮和鲜血,她是不是根本分不清不属于她的家仇国恨。
但她还是来了,抓着一方洁白,穿过厚重的尘土,来到这个受伤的陌生人面前。
胸膛微微起伏,郁结了十年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寻到些痛快的甘露。
不远处的子民还在哭喊和跪拜,山呼海啸的声音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他似乎有片刻耳鸣,分不清此刻是美梦、噩梦,还是现实。
他站了起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眶发涩,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跪拜的子民。
他们等了多久,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望着西边的高山,没有等到。
嘉措站在原地良久,手里提着那柄用了十多年的长枪。
他缓缓把它竖在地上,扶着它,再度单膝跪下。
狂欢的战士们突然安静下来,也随着主将一起跪下,他们背后是同伴和敌人的尸体,面前是被剥夺了家国的故人。
他们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