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明白了。她走过去扶着姝妍的肩看了又看，歉疚地说：“孩子，你第一次来我们家里，就让你见丧事……”
姝妍用一只手轻轻拍拍夫人的手臂，以示安慰。
“今晚就住下吧，明日送你去找小叔，好不好？”夫人温柔地征求她的意见。
姝妍点点头。
夫人唤了一声男孩的乳名，姝妍未听真切，她看到男孩顺从地点头，随即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出了内室。
姝妍本以为男孩会带她去休息的地方。走着走着，二人却来到了女墙下。
“你愿意陪我一会儿吗？”男孩突然问。
姝妍没说话。
男孩沉默一刻，用一种极为克制的语气安慰自己道：“算了，是我太……”
“愿意。”姝妍突然回答。
男孩的眼里转瞬的动容。
“爬过梯子吗？”他问。
姝妍却已经站在了木梯的第三节位置上。她微笑着看向他。
小姑娘很快便爬到了屋顶。半大的男孩亦随其后，二人并肩坐在屋脊上，头顶是一片绣了星点的墨蓝色幕布。
“我其实很害怕。”男孩说：“害怕……死。”
“‘死’就是‘不在了’。”姝妍眨眨眼。“就像我爹娘，他们就‘不在了’。”
“很抱歉。”男孩说。
“哥哥，我好羡慕你。”姝妍抱膝：“你有很漂亮的阿娘，还有家。”
“你呢？”
“小叔说，我们没有家了。”姝妍叹气。
“为什么？”
姝妍摇摇头：“不知道。”
男孩再次陷入沉默。
姝妍摇摇他的手臂：“哥哥，你不要怕，我给你唱首歌……”
说着，她便哼唱起来：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一唱三叹，她又吟一遍。
这次她的声调更加柔和，情感也更充沛。
男孩吃吃地看着身边这个垂髫之年的女孩，她闭起眼睛，认真地唱着，柔滑似缎的是月华，还是她的神态，男孩已经分辨不出。
她真的很有灵气，他想。虽然年纪很轻，却并不幼稚，虽经历了生死离恨，却并未被残忍的变故浸染分毫。
也许她还小，尚不知爱恨。
也许她正是这样的天性，像乱世里的一片安宁。
他喜欢。
他想听她一直就这么唱下去。
可是他知道太阳照常会升起，夜幕迟早会降临，当然就意味着，他同样知晓，唱完这一首，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会与她说再见。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不舍。
“你唱得很好听。”
“我知道。”姝妍骄傲地说。
男孩轻呵一声。
“哥哥，你看。”姝妍伸手指向苍穹，男孩的眼光自然随着她的手指看去。
极目之处，繁星四野。
“阿娘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辰，护佑地上的人。”姝妍喃喃道：“那一颗就是我娘。”
“我娘旁边是我爹。那颗是我姐姐，还有我哥哥……”姝妍揉揉眼睛：“你思念，他就冲你眨眼。”
“那颗也许是你的爹爹。”她指着边缘的一刻星子，男孩看见她的眼底迎着星光，变得无比晶莹。
“嗯。那是我爹。”他说：“你看，他也在向我眨眼。”
因为我也像你想念他们一样，念着他。男孩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轻地问。
“阿念。”姝妍也轻声回答：“这是我的乳名，只有家人才会这么叫。”
奇妙。
他们正在说关于思念的种种，她的名字里便有一个“念”字。
男孩轻轻重复了一句：“阿念……”
姝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第二日清晨，男孩家中来了几个人。一个是他的竹马，另一个是一位同他一般大的姑娘。
“昨夜城门失火了。”一早便来的男孩急匆匆地说：“今早听说朝廷已经派兵过来了，收复失地就在这几日了。”
女孩的双眼肿得像对蜜桃：“兄长节哀……”
男孩按按女孩的肩头，以示宽慰。
“蘅儿，别太为我担忧……”
女孩温顺地点头，面上露出几分羞怯。
男孩却并未在意，只问他的朋友：“阿虔，父亲丧仪不能等，这几日来帮忙吧？”
那个名为“虔”的男孩一口答应。女孩体己的目光则一直粘在方才不要她过分担心的男孩身上，怎么也移不开。
叙话的三个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姝妍。最后还是叫“虔”的那一个问起角落里的姑娘，男孩说：“最近新认识的朋友。”
“这么小的朋友……”叫“虔”的男孩嘀咕着，“你多大啊？”
姝妍怯怯地回答：“没有多大……”
男孩便对他的朋友说：“……不过小你我六七岁。”
女孩却走上前来，温柔地抚慰着：“我阿兄得罪姑娘了。”
姝妍偷看一眼她的身材，却发现自己的头顶也只够到她的肩胛骨。
“阿虔，蘅儿，你们进屋吧。”男孩招呼他们。
“哦、哦，好……”叫“虔”的男孩也觉得自己刚才粗鲁了些，于是稍显窘迫地迈进里屋去了，叫“蘅”的女孩也拢起袖口，跟着兄长走了。
她始终面上含笑，温文尔雅。
男孩留在外面，他摇摇头，颇为无奈。
姝妍感到轻松了许多。
“哥哥，那个姐姐好像很喜欢你。”姝妍说。
男孩却挑起了眉毛。
“你真的只有四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