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就连他头顶象征地位的王侯冠竟也一并除了。
刘备的眼不由得瞥向威严立于一侧的马超。后者却保持着立侍的姿态,眼光如旧——始终聚灼在刘璋坐席偏后的某个点上。
“兄长能否摒退旁人?弟弟想同兄长说几句话。”刘璋跪在地上,声音很是沉闷。
刘备左右瞧过,大笑道:“座中乃我养子、同袍,与挚友,季玉大可直言。”
刘璋没有吭声,对阶下囚来说,沉默是最恰当的反抗。
刘备自觉尴尬,他又与诸葛亮习惯性地碰上眼光,后者轻轻用手中扇半遮了面门,他的垂首,意思便是:可。
座上人挥手示意,座下人皆退去。
刘备欲扶刘璋起身说话,刘璋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刘备只好站在刘璋面前,刘璋却已习惯了跪着说话。只一天而已,他竟已习惯成自然。他在益州牧的位置上习惯了整一年,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臣子们的叩拜。在马超的大帐里只待了一个白天,他就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叩拜别人。这人啊,还真是奇怪。
许是他天生就适合作奴才。刘璋自甘堕落地想着。
刘备却真的尴尬起来,刘璋拒绝他的搀扶之后,他的一双手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只有背到身后。
刘璋突然恢复了冷漠:“玄德兄,益州的一切不足以助你争夺天下。”
刘备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刘璋道:“益州不是腾龙之地,而是困龙之地。”
刘备依然听着,他向来擅长倾听他人之言,好的坏的,漂亮话或者不中听的,他都照单全收。
刘璋的语气里漫开讽刺:“玄德,我先前曾听闻一谶语,说涿郡刘氏之基业,不过延续五十年。”
刘备的面色深不可测。
“玄德兄倒也是个枭雄,只不知……身后事可有筹谋?”
“弟,究竟想说什么?”
“江山应该交给能守得住的人来守,兄长说对不对?”刘璋慢条斯理地说着:“他就守不住你的江山。”
“他”当然是指刚才从帐内走出去的刘封。
刘备垮下了脸:“贤弟,这是我的家事,你不必费心了。”
刘璋冷哼一声:“事到如今,面皮都撕破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贤弟!”刘备低喝,他的口中渐生怒意。
“你的次子,他能守住。”刘璋还是坚持着说完。
刘备低头瞪眼看刘璋的额顶,身后燃去了一半还多的烛炬不住摇曳着,投在地上的二人的影子缠绕不清,似明似暗的光线里,时刻酝酿着动荡与不安。
“五十年的国祚,兄长说说,究竟是长是短啊!”刘璋突然笑起来,火光不均匀地映在他的脸上,斑驳陆离,极为古怪:“兄长还能再活五十年吗?哈哈哈……”大笑戛然而止,男人的脸上有种扭曲的快意:“五十年……我是等不到了!待五十年后,成都残破,兄长啊,我在地下等着你们!哈哈哈!”
还不过瘾一般,他从地上挣扎着起身,一侧肩膀歪斜着,嘴角有些干裂。他狠狠甩出最后一句话:“昨日金马玉堂,今朝破衣烂衫。五十年,教汝之子孙也尝尝拱手而降的滋味!”
刘备的喉结上下滚动,惊异而愤恨的眼底难以自持地涌上一股慌乱的不解,他不知道刘璋从哪里听来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最为可怕的是,他察觉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竟从此埋下了一颗半信半疑的种子。
第十日。解围。
重舆辎车上,简雍全身官服,腰脊笔直,身姿挺拔,右手持节,目视前方,神色倨傲。刘璋头戴远游冠,神态极度平和,他一只手扶住右前方的车耳,未觉挡泥板后迸溅的土花已悄然沾上了他的新衣袖口。他只是静默地望着成都城门,神态不与四十九岁的中年男人相配,倒像绝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垂暮老者。
“……香香塘上荷,小子捉大鹅;飞了手中鹅,罗敷裙澈澈……”刘璋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他的目光四下而视,未见童子,满眼却尽是战乱残留的火痕。他又侧耳细听,童声消失了。刘璋这才触碰到被封存的记忆——这首童谣原是自己唱过的。
几个公侯家的小公子、小少爷们,整日无忧无虑,只变着法地逃离先生的课堂,逃过他们高大而严厉的父亲们的监督,光着身子跳下城南的小河,痛痛快快地清凉一下,然后挖一个浅浅的土坑,坑底燃火,再铺一层厚厚的芭蕉叶,将一早偷到的胡薯埋进去,最上覆土块,就等着半个时辰后大快朵颐。有时他们还能看到小姑娘们,臂上挎着竹篮,蹦跳着走过,罗裙飞扬,一地碎笑。
那样短暂的童年,那样快意的夏天,那种宁要挨打也不怕父亲们苛责的日子,还有他一起大笑着玩耍的朋友,都偷偷地离开了他。
刘璋的眼角渗出两行泪。
本应开城将贼问,终是进退两难人!
刘璋用力眨眨眼,一旁的简雍虽未发言,却也察出异端。刘璋不开口,他便也绝不先开口。尽管刘璋已是自家主公的池中物,他这个做臣下的,对益州旧主应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能缺。
因为刘璋再落魄,也是主;而简雍再倨傲,他终归是臣。
刘璋低头,倏尔又抬头,将沮丧抹平。
他居然在笑。简雍不由得瞥向刘璋的脸,后者神色迟滞,竟似痴人。
“简中郎啊,我不笑旁的,只笑初次见君,我高高在上,君俯首请拜。今日你我竟不分高低,一并坐于这车里!”
“彼彼之间,原不分高低。”简雍侧过脑袋,淡然吐出一句话。
刘璋笑着摇头:“谬传耳!谬传耳!何以如此认为?”
简雍正色道:“我主礼贤下士,待友如兄弟,待臣如手足。故,雍向来如此认为。”
刘璋垂首大笑:“确实!确实!玄德身边猛士归附,能人云集。”转而又大笑道:“可惜!可惜……”
简雍道:“公欲何言?”
刘璋:“可惜众人皆不知玄德几分出自真心,几分虚情假意?”
简雍瞪了刘璋一眼,不再同他搭话。刘璋也不介意简雍责备的眼光,只自顾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