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的声带竟可粗哑至此。
诸葛乔横仰在一个浅浅的水坑里——与其说是水坑,不如说是血坑。
他已不能动弹。
姝妍腿脚一软就跌在地上。细细的土石沙砾错杂地溅去她一脸,她连滚带爬,摸到诸葛乔的肩,却恐怖地发现他已经剩下一条臂膀。彰明他身份的玉坠在血水里衬着行将就木的暗淡。
“乔哥哥,不要……求你了!求求你!”她惊恐万分,死死抱住男子的肩膀,将他从水坑中向外拖拽。
诸葛乔失血过多,身体里没有一点气力,只剩了一副躯壳。
“……你来了、就好……”诸葛乔面色灰白,声音虚弱,他用尽气息,将另一只手压在姝妍的手背上,惨笑着:“还以为……我、我回、回不去……家了……”
“我们胜了!回家……一起回家去!求你不要再说话,求你了!”她眼睛模糊不清,头脑发麻,所有的念头只是不要诸葛乔躺在这块又腥又冷的地方,她不要他的身体蒙尘,她得把他好好地带回去。
“拂恩她……攀儿。母亲……你、你对……”
未说完的话永远停在了“对”字上,诸葛乔不动了。姝妍迷蒙的意识刚刚触碰到这一惨烈的事实,她的胸脯几欲迸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天地昏暗,阴阳倒错。可她竟然还活着。诸葛乔的双腿还浸在泥污中,而她还在此处,连连而来的收缩与抽动还向她提醒着,她竟还有一颗新鲜的能够正常运作的胃。
……
她求了丞相的允准,来到略阳一带,理由从未如此浅白过——平北将军倘若殒身战场,家中好歹要去个人替他收尸。
丞相当时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里蔓着一层难言的薄雾,他只是用这双写了深重自责的眼最后细细注视一遍女孩,终于挥了挥手。
……
可是啊!可是……可是谁能想到,她看见马岱无恙的这一刻,还不及庆幸上天此夜的照拂,却永远失去了诸葛乔。
永生无法忘却的瞬间,是半跪在诸葛乔一息尚存的头颅前,看着生命从他那双曾经无比明朗的眼眸中星星点点地流失,而她除了垂手悲泣,别无他法。
姝妍感到十指之间已经被半干的血水凝在一起了,她只能麻木地将手浸在血坑里,再次化开血渍。荒谬绝伦……以血化血,实是荒谬!她用脏手抹一把脸,接着向外拖这具身子,终于难以自持,悲悲呜咽。
马岱看见姝妍的一瞬间,震惊之感无可比拟。祂荣身上负着诸葛乔,而姝妍磕磕绊绊地走在两个男人身后,散着头发,满脸血渍,一身的污泥脏水——活脱脱从鬼狱走过一遭的人。
马岱僵硬着步子,感到自己走的跌跌撞撞,生平第一次,他没有一丝怪责,只是伸出了双手捧住姑娘的面颊。
“阿念,你……”他本想问姝妍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然而夹杂着痛楚的极度剧烈的情绪狠狠鞭挞着他的眼目,他喉结轻动,竟滚下几滴热泪来。
“我……来给你收尸。”姝妍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他。她没哭。
他卸下了素日里刻意与她保持权威之距的长辈身份,不顾及梁虔这位半生不熟的同僚,在众目睽睽之下拥姝妍入怀,他只感到她单薄的双肩冰冷而僵硬。
二月离京,回朝已是肃杀时。
寒月的最后一天,朝廷公开审理了马谡失职一事,所牵连者甚少。因人人心知,罪责明面上归结为“失职”二字,实为主将罔顾劝谏、一意孤行所致。
朝中有罚必有赏。马岱能立刻整军再战、夺回略阳,但因其丢失城池的前耻,因此平北将军的封号未动,年俸则新添三百石。
王平成了个血人,穿着破衣,身上挂的还是他部下的铠甲,他是被手底下的两个副将用一条烂木板抬回来的。军中大夫说再慢一天,他那条左腿就别想要了。眼下将他安顿在汉中养着,让夫人孩子一并赶了过去。王平能够力谏主将,尽管冒了僭越的风险,还能当机立断、及时分兵,保住了汉军派往街亭的三分之一兵力。此后虽有溃退,但能够身先士卒、且战且退,试图三次重夺街亭,应记首功。朝廷决议改编此前的先锋“飞军”,由陛下赐号“无当”,命王平以讨寇将军之位任无当飞军之统领、拜丞相府参军、进封亭侯。
时任新都都尉的吕乂手底虽无众多人马,却依旧能够在汉军回撤的危急时刻悉数调动仅有的三千部下北上西县接应,尽管没有逢上什么险境,念其为国一片赤心,同样予以恩赏,将他调往绵竹作县令去了。
杨仪、宗预一干人等率先奉令负责接管粮草、疏通蜀道的,皆各自领得赏赐,以彰陛下恩荫。
扬武将军邓芝与翊军将军赵云在箕谷吃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败仗,曹真的主力本已被佯攻郿城的汉军蒙蔽,正要绕道郿城往北去,不料街亭的溃败实在来得太猛,一夜间,邓、赵二人作诱饵的事实便尽数暴露在曹真的密探眼前,魏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郿城,反绕向汉军西面给后者来了个“半包围”。赵云经验自然比邓芝丰富得多,因此亲率一千人断后,给邓芝留出了一小段难得的撤退时间。街亭兵败,兵将根本无法互通讯息,而箕谷之败势不下街亭,却能兵将不相失,陛下和丞相皆深以为嘉然。邓芝力辞中监军一职,而赵云硬是推却了陛下因其断后有功而赏赐的锦缎,建议将其纳入国家设于赤岸县的府库,待来日北上,但逢寒冬,得以赏赐各部将士。
梁虔则是作为入蜀新人得到恩赏最多的。陛下还说,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北伐战场上如无梁虔当机立断,临危请命,顺利同马岱合兵一处,略阳易手之势早成必然。因此梁虔当下便辟为相府兵曹掾,协理军事。
至于降汉诸君皆得以面见天子,通过考察,也就各自派往合适的地方任职。丞相先前闻听梁绪个性沉稳庄重,因此属意他随侍中费祎在永安理东吴事。然而自越嶲归朝未久的光禄勋李平大人却说,汶山郡羌人缺少教化,梁绪乃陇上人士,熟知羌语,派为大鸿胪的属官再好不过。陛下听过两边的意见,最终任命梁绪为大鸿胪译者,修整一段日子便与邓芝共去汶山。
“陛下,前朝后宫,赏罚分明。既已使受赏者受赏,亦应令受罚者受罚。”诸葛丞相从文官队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