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妍悄悄勾住他的手。衣袖之下,旁人虽不知,而她觉出身侧人指尖微微发凉。
“按理说来,我早应看惯生离死别。可……”
“……可每每及此,难忍动容。”她说。
姜维默然。
“少时众人说起想做的事,乔哥哥只希望一心修学,侍奉爹娘,不求官也不求爵。赵侍郎不过想做个闲散秘书令。筠儿更想云游四方,不问世事。还有陛下……他似乎只想当一匹马,只要能自由自在的,便比什么都强……”姝雅想起昔日,眼中含了微光:“……后来乔哥哥投笔从戎,都笑他文弱,怕他提不起刀剑,也调侃他终究不敌功名诱惑,奔往疆场。短短五年,他竟为国事而死。奈何!奈何……”姝妍眼中流泪,情难自禁:“当时聚在一起的几个,如今一个循规蹈矩,任了武职;一个身不由己,囿于宫墙;一个高坐明堂,贵不可言;一个溘然伤逝,只得追思。还有一个……立于此地,徒余哀莫。”
姜维伸手为她抹眼泪:“别哭了。”
“连哭都不许么?”姝妍嗔怪道。
“当然许。”姜维看着她,又想起方才芷妤的话,宽慰道:“以后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哭。但是,你只能跟我一个人哭。”
九月底,大军班师。诸葛筠却和父亲在近半月的时间里未曾说过一句话。
因相府举丧,诸葛筠的进宫日子一推再推。姑娘拖着近乎撕裂的心神,为母亲尽最后的孝。自诸葛亮归来,她便打定主意似的,再无一句闲话家常同他可讲。
从前将父亲黏得手脚朝天的女儿,心中终是存上了怨怼。
姝妍不敢轻歇,她每日去相府帮诸葛筠的忙,却时刻苦恼在丞相与阿筠间,不知如何才能寻得平衡点。
三月过后正是建兴八年冬腊月,大丧转了小丧,诸葛筠以贵人仪制,成为天子贵妃。
今年冬天奇怪得很,蜀中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晴朗,寒意虚渺。
姜维因平定建宁叛事而迁为奉义将军,从此在侯位之后多添了一项职务,需要他履行的责任也接踵而至。
他前脚进宫领下晋赏,后脚又拿了丞相调命,不日便赶赴汉中,掌教三万五千人的虎步中军。
临行前夕正巧碰上梁虔奔往梓潼郡。二人许久未见。加上去年冬天,姜维成婚,梁虔误解,后者心中一直不平。婚礼前后的日子,即便见面,也是一副不甚欢畅的样子。梁绪虽看在眼里,却因地方事务繁碌,本想放任他们自己处理,如今观之,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拖得他们兄弟关系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
最后是梁虔的夫人乔氏在中间努力转圜,才使得自家夫婿勉强点了头,答应赶在姜维离开成都前去他那里谈上一谈。梁虔低着头,潋栀为夫君打理官服,嘱托他低下姿态,先为姝妍贺,再将他与姜维之间的心结打开。
乔潋栀原本不是那样温存陌陌的女人,出嫁前她是个以武学闻名中陶十里八乡的姑娘,巾帼一扬眉,便一句“只嫁给能够凭武力胜她一筹的男子。”
那日正值上元节,梁虔傻呵呵地跟着一群与他同龄的男孩子们跑到中陶城外凑热闹,大家看着各家各户的花灯即将点起,此时却有只灯突然掉落下来,狠狠砸到了他的脚。他跳着脚,刚要发作,见一张清丽的面庞伸出半截身子,从他头上不远的一只木窗中笑道:“阿妹,你猜怎么了?我当是谁呢,原是一个大男人被砸了脑袋瓜!”随即便从那黑逡逡的探窗中挤出几张同样青春跃跃欢笑着的面颊,一起低头向梁虔笑起来。
梁虔血气方刚,叉着腰,直起脖子冲楼上喊:“喂!什么‘脑袋瓜’!明明是脚!”他不喊还好,这么一咋呼,引得同他前来的一群男孩子也跟着那些姑娘们嘲笑起他的惊弓之态。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梁虔既赢得了比试,也赢得了她的心。
当年十五游乐日,看尽人面与灯花。
从夫十年,潋栀逐渐蜕变成了个温然的女子。先前梁虔责骂姜维,她同梁虔一连多日置气,就是嫌他对至亲至爱还要无差别地头脑发热。尽管知道梁虔对于姝妍和她的姓氏始终抱有复杂而消极的情绪,潋栀仍在这件事上坚持维护姜维。
“阿郎,你去了,记得声音小一点,我怕你没说几句,自己倒先发急了。”潋栀叮咛着。
梁虔却像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囚犯似的,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潋栀敲打着他的胸膛,故意不给他好颜色:“……搞什么呢,又不是让你去打仗。”
梁虔脸上尽显尴尬之色,没好气地回答:“还不如去打仗。”
潋栀的手在他后腰搡过一把,催他出门。
看着他犹犹豫豫的背影,潋栀不禁在心里叹口气,颇为无奈。
梁虔的性格相当直烈,时而与人争执,但结局却必须以他胜过人家才作数,否则他便觉得人家折辱了他。从前在天水,身边结交的大都是当地人:一众武人,性格虽各异,在一处磨合过几天,就能推心置腹。加之梁绪时常在阿弟身边提点,还算能够在关键处为他悬崖勒马,压得住他暴烈的性情。自小同他相识的姜维,更是个教养上佳、为人温雅的,即便二人时常意见相左,姜维却从不同他争高低、论短长,每次都选择谦顺退让。梁虔因此格外喜爱这个小他一岁多的弟弟,当初堂妹梁蘅与他喜结连理,最高兴的却是梁虔。他觉得姜维终于成为了自己家的女婿,更让二人自小结下的友谊添上了一层扯不开的亲眷关系。
其实自打梁蘅亡逝,姜维本不该再以梁家婿的身份自居,但不知为何,当初那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此后来往的四年间,勤勤恳恳,一直关照着梁蘅的双亲和她的弟弟梁贲。
天水郡突发变故的那段日子,梁贲不在本地,他回郡后基本与家人失去联系,又因一身职责无法剥卸,为安稳起见,于是留在魏地。照顾梁氏亲族未同蜀人南下、坚守在家乡的那些老少的担子便都交付在他的肩上。梁贲与梁绪保持着两月一封信的频次,信中或言风物,或道近况。
自魏人收复三郡,将梁氏兄弟仍留天水的直系亲属及姜维母亲一并收押至洛阳,作“保官”之谓。朝廷最终通过繁复的确认,了解到他们是为保全一郡百姓计,才献城而降,且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