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没有停下的势头,郑重地用蓝布重新盖住骸骨。又沿着明宵的坟冢不断刨动,直到能看到包裹明宵尸身的全部布块。
天亮时,雪霁天青。一夜好雪后,竟然久违地放晴。
少年夙夜未眠。
他畏光一般瑟缩着脖子,扯住蓝布两端,缓慢地将明宵的骸骨拖上地面,放在阳光下。
再摊开蓝布,旧衣之下,这些骨头竟是一块也不曾错位。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少年终于像是乏了。
他不再折腾明宵的骨头,半走半爬地坐在墓碑后面,背对阳光,在阴影中蜷缩成一团。
亡魂是不用睡觉的。
这一整夜,明宵也没阖眼,时而坐回碑上,时而站在少年身后,时而与他并排而坐。少年都没有察觉。
等到少年睡着,明宵守着自己的骸骨,时而看看骨头,时而看看少年,最后摊开手掌,盯着自己的掌心。
白皙,有薄茧,残留着死前的伤痕。
半透明。
她原本只能在世间停留至多一日,但现在已经多留了好几个时辰,这具亡魂之躯依然没有消失的迹象。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开始改变。
是因为她的尸骸被挖出坟茔的缘故么?
少年好像不知寒凉,就这么裹着单薄的衣裳,在明宵的墓碑后蜷缩着身体,从日升睡到日落。
等到太阳下山,他准时醒来,就去确认明宵的骸骨安然无恙。
然后咬破拇指,将指腹按在她头骨的眉心位置。
刹那间,有黑色灵力随他伤口的血液一同涌出。灵力听从主人指挥,如同有神智的黑色丝线,缠绕着明宵的骸骨。
明宵直皱眉。
此人竟不是个单纯的傻子,而是个有灵力、会术法的傻子。
但他掐的是何方术法,为何看起来这么像邪术?
她曾听说,曾有邪修锻人骨以淬毒,难道此人也是在用邪术炼化她的骨头?
对于这个莫名出现的少年,明宵有太多不解。
然而经过一天一夜的忐忑,她已经放弃挣扎。纵使看不懂少年的行为,也只余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顿感。
罢了。
任她的尸骨被这个痴傻邪性的少年如何处置,她也只是不得往生的亡魂,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阻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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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并不晓得骸骨的正主正在看着他的一言一行,只是持续施术。
这种日子,持续了整整三日。
少年白天在明宵的墓碑后头睡觉,晚上以邪术锻造她的骸骨。
就在明宵疑惑此人竟整整三日不曾进食,莫非已修习辟谷术时,第四日傍晚,少年终于动身离开。
锻骨三日,明宵的尸骸已经不复最初的白色,像是覆盖着一层又一层有生命的黑雾。
雾气时而冷不丁地动弹一下,像是人的脉搏跳动。
怎么看,怎么邪性。
少年没有离去太久,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包裹。
他初来时,连走路都不太会走,这次四肢好像已经相互熟悉,提着包裹回来,走路也不会崴脚或摔倒。
只是依旧佝偻着背,有几分山中小兽的余韵。
他守着明宵的骸骨,将一袋包裹摊在地上。
哗啦一阵响,里头落出几块没收拾好的竹简来。
一块竹简落到明宵脚边,上面刻着两行小字,是小儿识字用的千字文。
明宵觉得眼熟,再一瞧,这分明是她儿时使用过的竹简,不知怎么竟被他翻了出来,带到这里。
少年将这些竹简拾掇好,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挨个念字:“天地,玄黄,宇……宇宙,洪荒……”
他对文字并不陌生,但是一将那些字念出来,舌头便打架。好像千百年没有说过话似的。
明宵离他三尺远,坐在雪上,靠在碑旁,听少年在背后磕磕巴巴念字。
不晓得过了多久,少年抓着几根竹简,走到明宵的墓碑前。
他沐浴月华,白得发青的皮肤在玄色衣袍衬托下显得更冷,疏离得不似与俗世相会。
少年低头唤道:“明宵。”
“嗯?”明宵抬起眼皮看他。
应罢,她又愣住。
这个怪人在此地流连太久,她与他见得多了,都忘了他听不见她说话。
月光照在少年身后,明宵与他靠得很近,半透明的魂魄被他身上投下阴影所遮蔽。
这个瞬间,两人好似目光交汇,对视一般。
少年却只是在练习认字。
他放下竹简,认真道:“明宵。”
又蹲在墓碑前,抚摸着石碑上的字体,念道:“爱妻……明宵。”
“爱……妻?”这几个字一出口,少年面露不解。
半晌,他眉眼凶恶起来,捡起旁边的石头,哐哐凿向墓碑上的“爱妻”二字。
明宵:“……?”
明宵看得发愣。
听闻这块石碑为季折风亲手劈就,上面的字迹也是季折风亲手刻的。
要知她当年只同意婚约,却并未与季折风真正成婚,“爱妻”不过是季折风一厢情愿冠给她的名头。
奈何她死了,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谁能想到,死后数载,竟有人替她发泄当年的余怒。
少年看似清瘦,却有一身好力气。
石块敲凿数下,就生生将“爱妻”两字凿成一个坑洞。
“明宵,就是明宵。”他说。
明宵就是明宵。
她不是你的妻子。
少年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愤怒时长眉横挑,鼻梁耸动,一副好皮相上五官乱飞,倒比痴痴认字时更似活人。
这副悍然怒颜,怎的看起来比苦主还要生气些。
明宵瞧着他,愣了好一会儿,竟久违地觉得好笑,噗嗤笑出声来。
她生前原本爱笑,死后泡在怨艾里不曾笑过,再扯动嘴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