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天色骤暗,一只啼血乌鸦掠过荒芜的天空。
湿凉的雨水打湿了青石板地,重重宫门皆敞开,暗红围墙圈起的皇宫囚笼,往日显得平静而肃穆,如今反而阴翳沉闷,尖叫着四下逃窜的宫人没有让气氛有丝毫好转,愈加让人窒息。
大乾的军队最是骁勇善战,是大乾最为引以为傲的主心骨,然而他们一夜之间起兵谋反了。
就像昙花盛开,没有一丝前兆,却又与它的美好背道而驰。
当反叛军呼号着撞破城门,当兵刃相接下鲜血喷溅在地,当大乾宫人皆跪地求饶时……云知亦知道她的家,她的国已经破了,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她想拼合却无能为力。
她头一次见到皇宫里乱成一锅烂粥,母后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凤栖宫的寝殿,脚步因为彷徨而跌跌撞撞。
往日极其注意着装仪态的母后,此刻却与往日大相径庭,她的锦绣凤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衣袍上面落了好些尘土污渍,以前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现在却散而乱,精致的宫妆花了,让人看不清她原本的模样。
云知亦好像在母后身上照见了自己此时的模样,狼狈而颓败。
母后摁下了一个不起眼的匣子,博古架缓缓移动,一个地道慢慢出现在她们眼前。
她以前在看话本的时候,常常瞧见书上说某某公主、太子、妃子在破国后,狼狈的从皇宫的暗道逃走,她一度认为这是胡诌的,因为她就是大乾的亦和公主,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暗道,但当这暗道真真实实的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想嘶吼,想狠狠踩碎它,想让它立刻消失在这寝宫里。
母后用力把她推向地道,用沙哑而尖锐的声音道:“知亦,你快从这里离开!”
云知亦愣了一下,立刻从母后的推搡中挣脱出来,她怎么能丢下母后独自逃跑呢?
“我不要!”她紧紧抓着母后的手,声泪俱下哀求道:“母后,我们一起走好吗?好、不好?”
但母后却把毫不留情的把她的手拨开,往后退了一步,冷冷的瞧她:“我是大乾的皇后,当与大乾朝同生共死,如何能潜逃苟活,眼睁睁的看着大乾的覆灭?”
“那我呢?我是大乾的公主,为何我就能逃?”她顿了顿,坚定的盯着母后,哽咽抽泣:“如若母亲执意留下,那我、也要留下来,陪您,与这大乾陪葬!”
然而下一刻,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回荡,是让人心碎的声音。
她被打得脸完全偏向另一侧,发髻都完全散落下来了,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她不敢置信的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脸,感到耳边嗡嗡作响,她被母后打了。
这一刻,云知亦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现在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从小到大,母后对待她都是温柔至极,除了偶尔训斥她调皮,从未打过她一下,这一巴掌好像不仅仅打在了她脸上,还打到了她的心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是被凌迟般痛。
但母后的字字句句更令她振聋发聩:“对,你是大乾的公主,但你可晓得一个亡国公主的下场?”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直接赐死,但那简直就是奢侈的妄想,这世间过得好的女子大多身份尊贵,就像你我,一旦失去身份的加持,就如同那折断翅膀的蝴蝶,被所有人虎视眈眈的窥探,被女人针对迫害,沦为男人的玩物,连一个下等奴仆都能在你身上踩一脚,你说你要留下来,留下来被□□得连猪狗都不如吗?”
云知亦转头大声吼道:“我不怕!”
“啪!”又是重重的一巴掌。
她定定的站在那里,脸上是两个泛红的巴掌印子,她紧紧咬住下嘴唇,腥锈的血味在口中肆溢开来,脸上有未干的泪水,整个人显得执拗又可悲。她说谎了,其实她从小胆子就小,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里,要不是受到母后的庇护,她或许已经死了千百回了,更别说能活到现在。
这次就勇敢一点儿,不要做逃跑的懦夫了。
可下一刻,母后却突然失去了刚才气焰,扯出一个很苍白无力的笑,然后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她,就像从前无数个瞬间,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柔哄道:“知亦,其实母后一直想离开皇宫,找一个好地方安稳的过活,但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这皇宫困住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所以你带着母后这一份出去,好吗?”
云知亦张了张嘴,感觉嗓子异常刺痛,始终说不出一个好字。
这次母后推她的力气明明很小,她没再反抗。
母后想离开皇宫,云知亦一直都知道。
父皇有很多女人,每天忙着在后宫中雨露均沾,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她们母女二人,他不爱母后,母后也不爱他,他们只是因利益被捆绑在一起的一对可怜人。但高处不胜寒,所以这些年想害她们母女的人接踵而来,她看着母后为了保护她而变得诡诈敏感,为了守住后位而心狠手辣,但母后从不对她说这些,也没让她干过任何恶事,在别人眼里,母后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在她眼里心底,母后就是她的天她的地。
所以母后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就像一支架在弓上的利箭,总是很紧绷,也很累。她这个女儿就像是她的累赘,因为爱着所以不忍心割舍,因为爱着所以希望她好,就像现在母后为了让她离开皇宫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渴望。
这是动之以情吧。
博古架被关上了,母后只留给她一个决然的背影。
她想嚎啕大哭,喉咙却干涩难耐,发不出一点声音。
以往,云知亦一直都很看重家国二字,执拗于国泰民安,她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是公主的缘故,这一刻她才真正了解,没有国就没有家,没有家就会失去母后。
就在转瞬之间,她失去了所有。
云知亦带着一颗彷徨无措的心走出了地道,离开了皇宫。
她想像母后说的那样替她好好活着。
可是她能去哪呢?
谁又会收留一个会被通缉的前朝公主呢?
地道的出口是一片荒郊,野草丛生,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树林,黑夜将至,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其他声音,孤寂被无限放大,牢牢的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