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他家楼下,他家小区连保安都没有,门口只有一个空空的保安亭。
就这?最安全?
来接他的女人看起来也很不靠谱:长发用一根筷子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穿着褪了色的旧T恤和牛仔短裤,脚上吊儿郎当地踩着一双夹趾拖鞋。
怎么看都像是随便下楼倒个垃圾的装束。
小嘉守想要抗议,想要跳下车走回自己家里去,然而毕竟是三岁小孩的精力,经过半天的惊吓和哭泣,已经累得发不出声。
他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被一个大人交接到另一个大人的手上。
女人背着他进了电梯间。大夏天的阴气森森,灯开着,却没多少亮光,仔细一瞧,灯罩不知道多久没清理了,攒了厚厚一层小飞虫的尸体,把光源都遮住了。
电梯更是个恐怖故事,门一打开,电梯海报上一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迎面扑来,伴随着欢快的广告音乐:“旅行者箱包,您的差旅好帮手……”
一瞬间恐怖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小嘉守惊骇到失声,用最后的力气抓着电梯门,拼命摇头,死活不愿意进去。
女人说:“你不坐电梯怎么办嘛,要在地下车库睡觉吗?”她吓唬他,说,“这里半夜有流浪狗哦,很凶的,会咬人。”
小嘉守混乱地想着:就算死掉,也不要再进行李箱了……狗狗比行李箱可爱……
电梯滴滴滴地响起了超时警报,女人只好背着他退出了轿厢。
他额头上都是汗,沿着发尖往下滴,滴到鼻尖,又摔到她的背上。他想抬手去擦的,但是两个手力竭之后发着抖,根本抬不起来。
她啧了一声:“真麻烦。”
小嘉守心想:对,我就是个麻烦,我妈都不要我了……旁边就有个大垃圾桶,把我丢了吧……
结果女人并没有丢掉他,背着他转身进了旁边的消防通道,开始一层层往上爬。她身手敏捷,步伐轻盈,声控灯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她走过后才亮起。
楼梯间里堆满了杂物,床垫、旧家具、自行车、破花盆……好几次昏暗中她差点被绊倒,只得放缓速度,从杂物的空隙间穿插过去,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喂,小鬼,”她忽然出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嘉守盯着她耳后的一个小红痣不出声。
她没有等到回答,自顾自地说,“帮我个忙好不好?你 ‘啊’一下,把楼梯灯喊亮。”
“……”
“算了,不帮就不帮吧。啊——”她满不在乎地,在登上一个楼层之前提前把声控灯弄亮。
台风快来了,外面的风声奇怪地停了,暴雨也暂时停歇,时空像停滞了一般,安静到出奇。他的耳边只剩下她拖鞋踢踏踢踏的声音。
他不知道她要去几楼,一圈一圈盘旋着的楼梯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天太热了,她的颈上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女人在一个平台上歇了几分钟,喘匀了气,继续好奇地问他:“你是谁家的小孩?”
“……”
“啊,不会是聋哑人吧?对不起。”
小嘉守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痛……喉咙痛。”
“原来你会说话。”她歇够了,又背着他往上走,“怎么把嗓子哭哑了呢,什么事这么伤心?”
小孩哭再正常不过,但李韵讨厌他哭,他一哭,她就会用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件货不对版的伪劣产品。次数多了,小嘉守明白哭泣是一种软弱的行为,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现在被一个陌生人戳破,他觉得很羞耻,不想说话。
“跟我说说吧。”她耐心地说,“说不定我能给你出出主意。”
楼层数字跨上“10”,女人攀爬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开始喘粗气。
“……”他默默地想,这么累还是别说话了。
“你别看我这样……”她说,“我可是有四万八千岁的老神仙,什么事没见过?你要是难过,就跟我许个愿,保你明天起来高高兴兴的。”
小嘉守说:“……吹牛。”
“真的。”
老神仙又“啊——”了一声,喊亮了一盏坏了半边灯罩的楼梯灯。
“别哭丧着脸,小朋友能有多大点事。”她继续开解说,“摔跤了?别的小朋友不跟你玩了?还是谁抢你糖了?……”
她还在那絮絮叨叨地猜,小嘉守小小声地说:“妈妈不要我了。”
女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说:“……那确实是件大事。”
她没有像伍叔一样第一时间反问“怎么会”,也没有质疑他小孩胡言乱语,仿佛承认这世界上确实会有母亲抛弃孩子。
长长的楼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她停在一层的防盗门面前,后背全部被汗水打湿了。
他一阵歉疚,低声说着抱歉:“对不起。”
鼻子还是酸酸的,变成这样,一肚子委屈也不知道跟谁说。
女人把他放下,丁零当啷地找到钥匙,开门前蹲下|身,轻轻抱了他一下。
“你妈妈如果不要你,你就做我家的孩子吧。”她随意地说着,“反正已经捡过一个了,不在乎多一个。”
他没有当真,可心里是有点儿庆幸的:哦,至少不用被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