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里下了雪,琉璃世界,雪落红梅,宛若仙境。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约莫四五岁大,正踮着脚,仰脸伸手欲折一枝红梅花,突然脚下一滑,正要向前扑倒,却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男人一把将她抱起,动作很轻柔,嘴里呵呵地笑着。
那是她的父亲,大昭王朝的奉国将军,霍成悟。
“爹!娘!”她听见自己欣喜地唤道,张开藕节似的双臂,用力回搂住父亲的脖子。身旁的母亲哧地一笑,一双剪秋水的秀眸来回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与女儿粉嘟嘟的小脸,面上露出妇人特有的柔情。
多么美好的一幕。可美好到了极处,反倒足以生出一种凶旷的悲哀。
画面蓦地一转,浮现出一副棺材,黑红棺木,一块牌位,被漆成深深的红,仿佛下一秒会喷出黑血,目及之处,尽数被铺满了白布。
她的父亲被锁在厚重的棺盒里,胸口扎着一支淬毒的箭,双目圆睁但无神。
耳边又吹来呜呜的哀泣与哭喊,眼前的梅花、雪、笑声无不与灵堂白惨惨的冷光交错闪织着。
然后是自己的兄长。穿着朝服,紫袍上绣着的金虎威风凛凛,腰间扎条金丝蛛纹带,他急切地来回踱着步,神情异常肃重,说皇上急召他,小妹莫要惊慌,在家等着便是。
她想对他说,别走,大哥,别走。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来不及启唇,兄长的背影就渐渐隐去,消散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里。
画面又一转,昔日光景早已不再,她自己被锁在囚车里,形容枯槁,戴着脚镣手铐。日光蒸烁,青石街面上,囚车的车轮慢慢向前滚动着,过了朱雀门,入了永安街,旁人数不尽的侧目与窸窸窣窣的低声私语响在耳畔,已然如同凌迟的利刃,一寸寸剖去她的筋骨与为人的尊严。
秋分之后的风越发狂乱,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像是要将她的魂魄一并卷走。
带着血丝的目光上移,行刑台就在不远处,被朝廷的官兵黑压压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
如镜的梦境破碎,天空霎时飘满血腥的树叶。
卧榻之上,霍照卿猛地睁眼,猝然坐起身来。尽管不是第一次被类似的梦缠身,额上仍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背上早已被浸透,汗水黏黏腻腻地贴着里衣。
随着情绪的不稳,暖炉边温着的药汁顷刻化为齑粉,溅了不少在地,夜里瞧着像凝固的深褐色血迹。
森冷的杀意在房内摇山撼岳般升起,身侧的青色长剑嗡鸣铮铮,呼之欲出。
“小姐!”她的贴身侍女杏雪忙赶来为她披上外衣,一面收拾地上的残局,一面说到,“小姐怎么了,可是又做了噩梦?怕不是那癔症又发作了?”
霍照卿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入目是她熟悉的摆设,房内铺着厚实的织金羽毯,铜炉内的暖香已然快燃尽了。
她朝杏雪摇了摇头,示意她给自己沏壶茶来。
咽下唇齿间的一片腥甜,紧紧闭上眼,霍照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又是一副青丝微荡,肌骨松懒的娇憨模样,在月光下活像个美人灯。
唯有那双亮着的凤眸,丝毫不见从梦境惊醒时充血的狠戾,锐利飒沓如寒星。
满室杀气随着主人的平静也顷刻偃旗息鼓,仿佛刚才的剑动气转只是一场幻觉。唯有莹润的月晕从雕花拱窗泻进来,清光流转,在静谧的室内投下几道斜斜的暗影。
这里是将军府,她的家,而非暗无天日的阴寒牢狱。
没错,她已经回来了。
不知是第几次这么告诫自己,霍照卿就着杏雪的手小声啜饮着刚端来的热茶,暖意随着茶水慢慢充塞着身体,冰冷的指尖也逐渐有了温度。
“小姐快休息吧,后日便要进宫了。” 杏雪担忧地说道,“小姐可是要去面圣谢恩的,大将军封侯这样大的喜事,偏偏又是在这时候坏了身子,都是奴婢照顾不周……”说着焦急得就要掉下泪来。
霍照卿只是勾了勾僵硬的唇角,轻轻提起她的手腕安抚性地按了按,低声宽慰说自己没事,眼睛却怔怔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声音有些喑哑。
阖上眼睛,却再也无法入睡。
这是自己重生的第二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年发生了什么。
宣和二十三年,父亲于东南一带抗击南梁,一路大捷,收复了燕山、青州、隆州等十数座城池,北宸南梁战事胶着多年,至今终于有了破局之态。南梁君王原本坚决主战不主和,这时竟有态度软化之势,首次派遣了使者前来商议和谈。
东南大捷,土地收了回来,百姓安定了,国库也能少一笔巨额开支,以养精蓄锐,休养民生,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宣和帝自然龙心大悦,当即封了他父亲为武安侯,可谓圣眷正隆,风头无两。
眼下正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谁又会料到将才辈出、世代显赫的霍氏一族,最后竟落得家破人亡,凄惨而收呢?左右也不过是十年光景。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古话一语成谶,精准无误地预测到了霍家的衰败轨迹。
她睁开酸涩的双眼,月光透过帘子一寸寸透进来,洒在她白玉般的侧脸上。
自己行刑的前一天晚上,诏狱里狭小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似乎也如今日一般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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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反侧直至天明,她次日果然没什么精神,清早在饭桌上都没动几筷子,被母亲哄着多吃了一些,到底还是没吃多少。
她的母亲唐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免又絮叨叮咛一番,霍成悟的侧室柳姨娘也在一旁帮腔,可谓双管齐下,她平日里也算得上伶牙俐齿,此时竟连一句话也插不上。
前世的霍照卿可能会有些不耐烦,但此刻早已心境大变的她,只觉得身体深处涌出阵阵细小的暖流,从脚底一直蔓延到指尖。
“娘,柳姨娘莫要着急,”霍照卿嗔怪道,“我身子已经大好了,只是胃口小了点。杏雪昨晚守着我,我可是安安分分地一觉睡到了天亮,一次也没醒过。”说着便拿眼睛往杏雪身上一溜。
身侧的杏雪被她这么一瞧,也只能硬着头皮忙低头称是。
“娘,”霍照卿拉住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