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吹得木窗簌簌作响,扰了屋内的一地宁静。
“……如今琼台楼观早已没落凋零,人走灯灭,只剩一副空壳,寂玄道长当年收到的那封信,便是掌门的死讯。”
温贺元近乎哽咽艰难地往下说道,“江湖风波不断,无数修士都想立功以明正道之心,琼台楼观作为道修的门派,处在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自然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所谓正义之士不知打哪听来的风声,知道了寂玄道长收了名半妖为徒,将琼台楼观化作□□,为正派所不齿。”
后面的故事便像话本子里一般俗套。
掌门虽厌恶他这个半妖,却也不愿就此将寂玄道长逐出师门,这是对师祖的大不敬。他知道自己命数不久,偏道观式微,急需寂玄道长回来主持大局,临前想了个法子:命先前几个欺辱岑潇的旁支弟子前去送信,以昭自个的死讯,又叫亲传弟子同他们一起过去,到了寂州再找个时机把那些个弟子杀了将罪名推到岑潇身上。
他的算盘打得极好,就想叫寂玄道长看清自己收的半妖徒弟“真面目”,由此让他安心回到观里。
温贺元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岑潇一眼,见他并无异样,抿了口白水润喉继续道:“寂玄道长回到道观里,大告四方自己不曾收过弟子,无非是喜爱闲云野鹤的日子少在观内,怎知有了这些子莫须有的无稽之谈。这番言论叫那些正派哑口无言,讪讪而退,其实他们都是怕了寂玄道长近百年的玄鹤修为,先前就是因为寂玄道长不在,看咱们好欺负。然而寂玄道长在道观终日不得笑颜,他匆匆给掌门操办了后事,扶了掌门的亲传弟子做新任掌门,百年间不曾出过他的一方院子。”
“——许是心里郁结,他捱了这些年数,大至已尽,半月前骤然枯槁,像是多年积压的情绪终于涌到了心头,他走的时候神智已然不清,只是嘴里仍在模糊地唤你的名字,他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他说,是师父对不起你。”
温贺元说完,长吁了一口气,怅然恍若隔世。
唏嘘枉琼台楼观身为正道门派,却用了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卑劣门路,结果如何?延续百年后琼台楼观照样没落独留一块门匾。
他是最新任掌门晚年收的小弟子,百年前的陈年旧事自然无从知晓,只是半月前照顾卧病在床的寂玄道长时,恰巧听见了自己师父和寂玄道长断断续续的对话,才知晓了琼台楼观还有这段往事的存在。
自寂玄道长寿终正寝,他那半吊子师父顿感观里没了主心骨,难挑重任,索性撂挑子不干了,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自此琼台楼观分崩离析。
温贺元自诩师从正道,师门光明磊落,行的端,坐的正,自打进琼台楼观那日起,便将中兴师门作为己任,谁料一朝梦醒被自个的师门打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他接连浑噩数日,始终想不明白师门为何会这般丑态作戏,无辜枉死的弟子性命对于大义而言值还是不值,也想不明白世人为什么始终带着偏见去看妖,大义又究竟是谁的大义……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便觉得岑潇也肯定想不明白。
没由来的,他迫切地萌生出想要见岑潇一面的念头。
因寂玄道长对他师父说过,这些年岑潇一直孤身待在山上守着这间屋子,他便理清了思绪前往寂州。
而岑潇则在平静地听完这冗长的一大段话后,依旧神情淡然未有言语,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是该泪涕横流?还是怒吼哀愤?
可惜他没有这些感情,他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垂眸挑弄灶里的柴灰。
灶火早在温贺元讲到掌门死了的时候灭了,屋内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
岑潇不蠢,寂玄道长活了百年又怎会看不出掌门亲自搭的戏台?不过是在他和所谓大义面前,选择了大义。
难怪,那日寂玄道长匆匆赶来,不由分说便是一道法术狠狠朝岑潇打去,丝毫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只是岑潇也并不想辩驳什么,他们的手段太过拙劣,叫他嗤之以鼻,偏寂玄道长这下了死手的一击,叫他脸上头一次有了疑惑的神情。
他记得有独特的失魂香气淡淡萦绕在周围,迟迟不肯消散。
寂玄道长就那样冷冷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头孽畜,一字一句道:“你果然改不了妖的天性。”
其实岑潇觉得寂玄道长选得挺对的,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这只无足轻重的半妖而眼睁睁看着他的师门被灭。
孰轻孰重,三岁孩童也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正确答案来。
偏温贺元替他憋屈,可岑潇的反应实在是让他深深感受到了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是怎样的感觉。
索性也闭口不谈,细细打量着这间陌生木屋的每一处角落。
而后更觉得悲哀——他实在难以想象岑潇是如何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度过百年的光阴。
岑潇从回忆的思绪抽回神,无端有些胸闷,便冷声问道:“你来就是想同我说这些废话吗?”
温贺元一时被岑潇问住,蓦然一怔,随即扯了个勉强的笑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寂玄道长不在了,你也不必再在这山头苦等。”
岑潇握着火箸的手猛地一紧,骨节分明的十指覆着苍白的皮囊,青筋凸起,平白多了丝暴虐的病态。
山里的日子枯燥乏味,望山是山,望水是水,峥嵘与枯败更迭,一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需要三十年,这是岑潇日夜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松树长大得来的结论。
他等了多少年?一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等到的却是寂玄道长的死讯。
岑潇被困在这山中百年,他有时候也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要等呢?他到底在等些什么?其实岑潇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如今都不重要了。
他心里默默念着:“不重要了。”
就像被风雪浸湿的柴木并不能烧火取暖,那些困住他的曾经,都不重要了。
温贺元不知他心中所想,自此心中刺除,他再没什么立场继续待在这里,便饮尽碗中的凉水,无声无息走出了屋子。
往后前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