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有良的采访一波三折,而且他在采访中坚称,药物中加入超标的睡眠诱导剂成分,是红河董事长沈孟礼的意思,并且亲笔签署了相关文件,而红河药厂作为生产部门,只是按照药企领导的指示做事。至于这其中涉及到的的药企体系的不完善之处,他也无能为力。
段磊沉声道“可是沈孟礼说,他很信任你,那份药品原材料文件,当时由你负责审查,你审查过后表明睡眠诱导剂含量很低,几乎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他才签的字。”
郑有良眼睛半阖着,脸上纹丝不动,“含量这么低,如何替代原成分呢?我到红河不过五年,沈董事长怎么会这么信任我啊?——这些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采访过后,段磊整理了那段时间多方当事人的采访陈述,而后发表报道《三问红河药企造假案》,报道复盘了红河案的经过,也提出调查中可能存在的疏漏,着重点明红河违规制药并未持续十余年,而是从2009年底开始,因为资金不周,红河才将一种原成分换成了超量的睡眠诱导剂。但吴小军的妻子两年前就去世,不可能是药物问题。
段磊努力做到笔调客观,然而还是引起了争端。先有媒体质疑光霁社态度反差大,为博眼球故意制造是非,后有吴小军控告光霁社和某司法人员互通关系,共同包庇红河高层,甚至扬言红河高层若不尽快伏法,他便以死明志,此话一出,大批网友开始抨击报社勾结罪犯,吃人血馒头。
光霁社社长钟怀仁不得不召开会议,建议中断红河案的后续报道,“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红河药企的上层领导需要对假药案负绝对责任,这也是人心所向。我们在缺乏充分证据的情形下发表不同见解,激起大众不满,甚至引来侮辱谩骂,实在得不偿失。有时候,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大众心中有他们的真相。我们应该停下来了,等风波过去,再从长计议,大家觉得如何?”
会场一片寂静。
叶鑫半低着头,钟怀仁叫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看,叶鑫?”
叶鑫的身体感到一阵沉重,许久才艰难开口“我赞成您的观点,红河案暂时不能再报道下去了。”
当时段磊就坐在她身边,整场会议下来,叶鑫的眼睛没敢转去看他。
钟社长当即敲定由叶鑫执笔,写一篇回应性质的报道,申明光霁社客观公正的态度,并对证据不足之下贸然质疑,引导舆论的行为,向公众致歉。
“哦,你在说这个啊。你那样选择完全可以理解——我没有怪过你。”段磊的回答打断了叶鑫的思绪。他话中带笑,嗓音温厚。叶鑫不作声,把脸转向了车窗外。
当年,召开会议的前两天,段磊和叶鑫已经沟通过一次,叶鑫告诉段磊,她会支持他的。然而会议当天,她却突然“变节”,会议过后,段磊一整天闷闷的,对叶鑫不置一词。
叶鑫找他解释,还没开口,段磊便冷声道,“叶鑫,你是怕失去自己的光环吗?可一个记者最大的光环是挖掘真相,报道事实,仅此而已。”
叶鑫转过脸去,只是沉默。
第二天,段磊似乎找到叶鑫,“昨天我态度不好,对不起啊。别放心上。这件事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叶鑫知道,段磊嘴上说着“罢了”,心里却一刻不曾忘却。不然现在的他不会坐在自己旁边。
叶鑫望着窗外的暮色,轻声道,“那几年医药安全事件频发,尤其当我偷拍到红河药厂成分超标的证据后,心里就认定了红河药企的违法事实。而且我那时太渴望被认可,一心想做个大新闻。红河的案子,无疑是我的机会。拿到红河造假的一手资料,又执笔写下揭露红河黑幕的长篇报道,给我带来很多荣耀。我承认,我确实想给这个案子打下休止符。可是,你对新闻事实的坚持,还是打动了我,当时对你的支持并不是假的。但是,在会议的前一天,我看到报道的留言区出现了很多条激烈的评论,都是冲着你来的,竟然有一条评论准确报出了你的家庭住址。那些话真让人心惊肉跳,我当时就想,或许报道可以停下来,等一等。万一人出了事,一切才完了。”
她的声音喑哑起来,心里已蓦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便没再说下去。
空气安静了几秒,段磊叹了口气,“叶鑫,我相信你的职业操守,也从未怪过你。那时说的话,是一时意气,并非本心。谢谢你为我的安全着想,真的。”他顿了顿,又道“你当年主动要求从社会部调去□□,是为了躲我?怕我怪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妈妈的缘故。”
叶鑫道,“主要是因为我妈妈,她那时身体不好,心里想得多,我若执拗下去,待在社会部做深度调查,真不知她会怎样。但确实,那阵子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便想着去别的部门躲一下。”
段磊语带歉然,“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我带你带来了困扰。离开社会部对你来说,应该不大痛快吧。”
叶鑫忙说,“你根本不必给我道歉,主要原因在我这边。离开社会部确实有违初心,但还好兜了一圈又回来了,再说,去过□□,后来又到财经部,积累了更多的资源和经验,未尝不是好事。”
段磊用欣赏的目光看向叶鑫,“你这么聪明,在哪儿都会发光。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呢,那年去地下赌场暗访,我们被人发现了,十几个人围过来,幸亏你及时拉下电闸,大喊警察来了,才把那些人给吓跑了。”
叶鑫笑了, “啊,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跟电影情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