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飞机,久违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开了记忆的浮尘,让陈熙些须恍惚。
十年了。从十八到二十八,每年只在大年前后匆匆回国,待不上几日又匆匆离去。近三年更是因了一场疫情,仅从视频中隔着网线窥得一二风雪,竟对北国故乡深秋的凛风平添几分陌生,也少了招架之力。
陈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像是冷风钻进了支离的病骨,呼啸着试图扑灭摇曳的火苗。
他草草扫视了一下接机的人群,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正举着写着他名字的牌子四下张望着。
是了,弟弟陈然下周中考,父亲应是在家陪着,哪有功夫来接他这个突然来访的大儿子?
他退了一步,隐下晦暗不明的脸色,左手压在躁动的胃部,转身走向出租车通道。
他一点也不想在胃痛的时候,对着一个陌生的,殷勤而生疏地叫着他“大少爷”的人,扮出随和的样子粉饰太平。
“师傅,荣鼎国际东门,谢谢。”
出租车内习习暖风编织出一张温柔的网,引诱着他陷入其中,连着六个小时飞行的疲累,一起把他推向半梦半醒的边缘,直到急促的铃声猛然炸起——
他猛地一惊,只是身体坐直些,便惊动了冬眠蛰伏的蛇。左手下虚按的器官报他以尖锐而刺耳的警报,搜刮尽他脸上好不容易养回的一丝血色。他勉强挨过眼前泛起的密密麻麻的黑雾,摸出手机,屏幕上写着两个字,父亲。
“怎么这么慢?你在哪儿?下飞机了吗?怎么不上小杨的车?”
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熟悉又陌生的腔调,摔打过来一连串的责问。他倏地想笑,却又下一秒锐痛在大脑皮层周而复始的打转,笑言未出口成了痛语,被堪堪咽了回去,转而换上他一向清冷温和,被夸为悦耳知礼的嗓音。
“我在出租车上,在往回走,我给您发完信息就上飞机了,不知道什么小杨,抱歉。”
那边顿了一顿,然后仍是如前的问句:“怎么突然回来?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东西都没让人提前准备……”
话音未落。被隐约一句少年音打断,“爸爸,我的数学卷子……”“哎,然然,我放书房……”
他忽然不想听下去了,手指按在关机键上,看着屏幕转黑,淡漠的目光投向窗外,望向被秋风零落的不成样子的行道树,干瘦的枝在瑟瑟打着寒战。
枯败,脆弱。
但这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树木第二年又会焕发新枝,照样会在盛夏翠绿葳蕤,一根行将旧木的老枝又算得上什么呢?
什么也不是。
陈然是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小他十四岁。
当年妈妈难产去世,他明知不应,仍不免对这个弟弟不太喜欢,再加上陈然从出生起就羸弱多病,出生后反反复复在医院大病小病不断,一年多才逐渐稳定下来,但仍是个必须时时关注,小心侍弄的“瓷娃娃”。
父亲公司医院两头跑,又从来都不放心请什么保姆,便把中考后的他送进了寄宿高中。
他默然地接受一切,回家的频率由一周一次,高三后降为一月一次,在之后高考,出国,工作,再降为一年一次甚至几年一次,直到现在。
统共和陈然相处时间不长,也就更算不上亲近。就连儿时那个慈爱的,宠爱他的父亲,至今也成了个模糊的影子,带着名为“父亲”的面具,挥舞着严厉的鞭子,抽打得他鲜血淋漓,而他却偏偏因着儿时的那些甜,至今抱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直到现在,站在了“家”门口,他仍然分不清道不明,是什么促使他在拿到病情通知书后鬼迷心窍般地定了回国的机票。
如此的,不合时宜。
独栋的三层小楼依稀还是先时的样子,好像二楼的露台还会有一个女人拨开帘子走出,抱着刚给他换下的被子,眉眼噙着温和的笑意,温声唤他一句,“小熙回来了。”
但透过半掩门扉隐约传出的,只有未完全变声的少年稚嫩的欢声笑语。
“谁?”
开门的是父亲,陈坤。
“到了。”
父亲小时候爷爷家里条件不是特别好,从小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即使如今成了家业不小的集团老总,扔不习惯请佣人保姆,连一日三餐,也都大多自己做。
“刚才电话怎么挂了?”
又是质询。
“没注意,”他垂下眸子,“手机没电关机了,抱歉。”
“多大的人了,也不注意点,房间还是之前的,我简单收拾了下。缺什么再买。”
“谢谢父亲。”
最后两个字不太明晰,被一句飞奔而至的“爸爸”覆盖,纤细的少年笑着从楼上走下来,是乖巧讨人喜欢的样子。
“大哥好。”
陈熙张张口,在陈然与然然之间打转,最后变成仓促的笑容和点头,又找补似的补上一句,“中考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可以,但当然比不上状元大哥了。”
陈然腼腆地笑笑,长睫扑闪着,羞涩地绞着衣角。
“对了,你当年中考还考了个状元。”父亲仿若忽然想起。
不记得正常,当年从考场出来的晚上,便是陈然的生日,母亲的忌日。
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他自己默然报了学校,告知父亲,而后听从他的指令交了寄宿申请表。
“你这次回来待几天?要是没什么事儿正好给你弟弟辅导辅导,传授一下心得,再一个状元这小子是指不上,但好歹也得跟你哥一个学校。”
但其实他上的不是S市最好的高中,三中不提供寄宿,所以他当年填报的是第二的师大附中。
“我……”陈熙张张口,还是将想把病情通知单和盘托出的欲望强行压了回去。
“抱歉,”他换了副说辞,“我实验室还有个项目得跟进,这两天可能会很忙,得时时盯着。”
陈熙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烫着似的垂眸,不顾上腹那个不安分的器官在叫嚣,弯腰去拾放在地上的行李。
“要不我还是在附近找个酒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