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病房里，陈熙就着床边的小桌，支着笔记本电脑跟进大洋彼岸的实验进度。
刚开完一个汇报会，陈熙微微合了眼，手指按压在太阳穴上，稍稍缓了缓。
自从有了这么个病以来，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连开个会也有些力不从心。
还好脑子是清醒的。
他打起精神开始回复下面带的小孩发来的疑问，修长十指在键盘上翻飞着。
【Chris】：Professor，are you better now？What\''s wrong with you?
（克里斯：老师，您好些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条信息蹦了出来，他瞥了眼，嘴角染上无奈的笑意。
是他带的美国小孩，今年大三，在他手底下算是实习。
【chen】：Not big deal.Don\''t worry.
（陈：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安抚两句骗过小孩，他微微后仰靠在被子上，打算小憩一会儿，电话铃声却此刻响起——
他随手抄起手机，因了过渡耗费精力造成的眩晕根本没看来电人就接起来，而后听到那边威严的声音。
开口便知道是父亲。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只听父亲说道：
“后天你弟弟中考，明天中午你回来一起吃个饭，也给你弟弟加油鼓气，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喝两杯。”
“我……”陈熙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看了看明天的治疗方案时间表，小心措辞后再开口，“我明天中午有个会，要不晚上六七点钟我回去……”
被蕴着怒气的声音粗暴打断，
“又是开会，这种借口要找几次？你说说你，弟弟要中考，你这四天早出晚归，连个声都不吭，陪你弟弟说说话，鼓励鼓励费你什么事？再说你那什么研究院天天开会干什么？你弟弟马上中考，还得迁就你怎么？明天中午十二点，听见没有？”
陈熙垂着眸子，不知道在看什么，麻木地任由一句句往耳朵里灌，不反抗，不争辩，最后等那边发完火力，淡淡地回了个“好。”
电话挂断，陷入静寂。
陈熙等了半晌，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打开手机给林医生留言，对把明天的疗程更改到半夜道歉。
而后他仰在病床上，左手小臂搭在眼前，遮住了视野，也挡住了刺眼的日光灯。
但不到一会儿不舒服的体位便惹恼了上腹拿个娇弱的器官，吵着闹着发出抗议。
陈熙却没力气去管，也不想管。
他冷眼漠视神经与痛楚共舞，只是急促的舞步伴着心脏跳动的鼓点一下下戳在他陈年旧伤上，透骨的疼。
陈熙从门外进来，一眼便望见了餐厅的木桌上样式齐全的六七盘菜肴，不由晃了晃神。
依稀记得他小时候，逢了过生日，父亲也会自己做这一桌子，等了母亲接了放学的他回来，一家三口一起吃饭。
他当时还会暗搓搓提前几天借着说学校食堂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菜，来隐晦地点菜，而父亲也总能满足他。
他梦游般地向前走两步，知道看见自己从前的位置上坐着陈然，才骤然清醒过来。
他张了张口，嗓音有些艰涩，“父亲，小……小然。”
“坐下吧。”
父亲朝他对面的位置提提下巴，示意他坐在那里。
陈熙默然拉开椅子坐下，而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面向斜对面的陈然，摆出温和的笑，“小然中考顺利。”
“谢谢哥哥！”少年有些羞赧地回到，但还带着雀跃，是少年独有的朝气蓬勃。
而后陈熙面对满桌的川菜，不着痕迹地皱了眉。
他们一家都喜好吃辣，但他现在这个破胃，能不能承受住这一顿饭真是不好说。
他只是筷子停顿了一会儿，陈坤严厉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带着督促和警告。
他垂眸，没有对上父亲的目光，选了个看起来刺激性最小的咽下肚。
从食道起激开片片灼烧之感。
但陈熙面不改色，从容地夹了下一筷子。
饶是陈熙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差不多吃完时仍下肚了进一大碗的川菜和大半碗米饭，鼻尖凝着汗珠，双颊有着淡淡红晕。
他见另两人也快吃完了，放下筷子准备告辞。
陈坤却捞起一瓶白酒，倒满两小杯，将其一向着陈熙的方向递递。
“来，咱俩喝一杯，给你弟弟加个油，望金榜题名！”
“我……一会儿还得开车。”
陈熙开口拒绝，但陈坤眼色顿时就变了，积攒的怒气像是突然爆发。
“一会儿你去哪让小杨送你不就得了？让你喝个酒，给弟弟加油打气，还得我上赶着求你做？陈熙你知道点分寸！知道点轻重缓急！”
当然，陈然为重，自己为轻。
陈熙自嘲般笑笑。
你不是早就认清楚这点了吗？
还欲擒故纵地试探什么？找羞辱吗？
陈熙突然笑了，嘴角勾起，幽深的眸子直视着陈坤，晦暗不明，冰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拿起酒杯，猛地往嗓子眼里整杯灌下。
尖锐的刺痛直穿天灵，他却不慎在意，甚至还能忍住向二人告辞，拿起外套走出大门，而后终于撑不住般瘫软在最近的垃圾桶前，痛苦地呕吐。
粘稠刺鼻的液体混杂着星星点点的红，一同倾入垃圾桶，
他手指紧紧扒着垃圾桶的金属沿，骨节白了又红，蝴蝶骨无力地翻折着，豆大的涔涔冷汗从脸颊争先恐后地滑下。
真狼狈啊。
他怔松地注视着指缝漏下的红色，一时竟觉得十分刺眼，荒唐可笑。
他图什么呢？
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