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陈坤的大脑几乎是空白的。
等到他把小儿子塞上出租车，一脚油门踩出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手指紧紧压在方向盘上，才止得住颤抖。
怎么会呢？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这现在骗子这么多，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昨天那小子不是好好的吗？还对自己爱答不理的。
但一种从骨子里泛出来的东西一脚把这种怀疑踹翻，把神经绷紧成弓弦，他就像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箭矢，被情绪裹挟着做出与他一贯的做法反常的事。
但灵魂深处，他以为他早就忘记的恐惧感告诉他，他不敢赌。
这和十四年前那个夜晚一样的恐惧。
一样的让他不知所措。
“病人五天前入院，诊断为胃癌中期，昨天下午因食物刺激第一次胃出血，选择保守治疗，今天早晨复发，急性，伴随有下消化道出血，失血性休克等症状，现已送入手术室抢救，这个是进口药物的单子，家属您签一下字。”
陈坤手指捏着轻薄的单子，一个个字从大脑里跳进跳出，留不住一个。
什么？
胃癌中期？
食物刺激？
休克？
他第一时间竟下意识地想质问陈熙，为什么有病不吱声，为什么还吃辣的喝白酒。
又恍然般想起，这都是昨天他逼他的。
他逼问小熙为什么不回来吃饭，为什么不喝一杯。
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小熙下意识的就是责问？
小熙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沉默，连生病了也不说？
他自己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对爸爸的电话回应工作忙时在想些什么？
他在对自己的父亲失望吗？他进手术室前害怕了吗？
那个从前磕破了点皮就叫着嚷着让爸爸吹吹的小孩哪里去了？
又变成了惶然。
“家属？”
他如梦初醒般签了字，等到单子上出现了一块洇染开来的水渍，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陈坤靠着墙，缓缓滑到地上，蹲在墙角，双手颤抖着掩面。
时隔十四年，他再一次蹲守在了同一个位置，只是这次，没有第二个小心翼翼握着他的手，尽管慌得牙齿在抖，眼尾红红的，仍不忘安慰爸爸的小熙了。
手术室的门碰的被撞开，身上血迹斑斑的护士把单子甩过来，“病人宣告病危，签一下通知书。”
陈坤不敢耽误，连忙抖着手签上，忍不住喊了一声，“护士，请问一下怎么样了？”
“在抢救。”护士抓了单子飞奔回去，门关之前隐约传来的一二碎语让陈坤登时僵在原地。
——“真是，住院快一周都没个人影，现在着急了？什么人啊。”
“嗳，他爹。”
“亲爸啊，我去，真行。”
陈坤手脚不知道放在哪里，名为羞惭的感觉渐渐爬了上来，恼羞成怒的自尊心虚张声势地跳着跳着，最后自己慢慢安静下来。
他摸出了一根烟，在医院没敢点，不停用手指碾着，几乎把烟草翻了出来，眸子垂落在地面上，已经带上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力和疲惫。
最小的时候，在公司破产前，小熙是糖罐里泡大的独子，被第一次当爸爸的他变着花样宠，妈妈也在，温和地把小熙牵在二人中间，后来创业忙了起来，小熙也大了，渐渐不知不觉地就懂事了，不缠着他，只是会把一张张证书和成绩单递给他看，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他夸上两句，听闻后就笑，像吃了蜜一样甜。
再后来啊，十四年前妻子难产，留下小然，他一下子被公司和小孩一齐抓住了两只手，陈熙一下子被挤到一边，等他倒腾出功夫看一看长子时，小熙已经比他高了，优秀成熟，懂事知礼，不需要他牵着手领着走了。
但他总不满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板着一张脸挑这挑那。
其实少了的是儿子对父亲的依赖，过于成熟，自己长成的儿子让他恐慌，让他感觉他不被需要了，急急忙忙用着父亲天生的权威去压制，责问，鞭打。
却未成想，自己扛着风雨跌跌撞撞踽踽独行长大的树苗本就不甚结实，再经了莫名其妙，只为惩戒的鞭打，中空的树干可能会弯，可能会折。
“谁是陈熙家属？”
手术室的大门再一次开启，上面的红灯变绿，神色疲惫的医生出来，照例叫了一句。
陈坤如梦初醒，赶忙应答一声，上前询问。
“病人暂时脱离危险，马上推出来，进一步观察要在ICU待上一天，有半个小时探视时间。不出意外病人大约今晚会醒，醒来后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谢谢医生。”
陈坤挤出应酬的笑脸，连连颔首致谢，转头看到从手术室被推出，浑身插满各种管子的陈熙。
他苍白着脸色，吸氧的罩子上面缓缓腾起一层薄雾，好像是这个连胸腔都没有多少起伏的人如今还活着的唯一凭证，瘦削的身子裹在蓝白条的病号服里，两条伶仃的胳膊荡在被子外面，左手打着点滴，右手无力地垂在被子边缘，跟随者平车轻微摇晃着。
淡漠的神情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留不住他。
什么也不能让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