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搏命,换不必要的牺牲,给天水的百姓带来的是什么?……天水是否值得,还要看功曹的心里,能否掂清它的分量。”诸葛亮又添一句:“亮生平第一幸事,乃与志同之人并肩。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仲则于城于民,一片赤诚,亮已知晓。便盼仲则……不负此望。”他轻声吩咐杨仪:“悉数放还与仲则同来的军士及马匹,再额外调三百石米粟,入夜送归。”
梁虔的心却被他的话扯开了一缝隙。
杀声渐黯。
半个时辰前,城经历了入夜以来的第一次密集攻击。敌军卯足了浑身的劲头欲攀上城头,被天水儿郎们砍落了一部分,眼见吃了小亏,汉军便鸣金收兵,重新整顿,以蓄力气。
汉军将盾牌顶在脑门上,时刻提防城头丢来的暗箭。城上的魏军则在每两座城垛之间逐一添设弩台。这样一来,城垛空隙处有人死守,敌军就难以在短期内成功发起突袭。
姜维坐在城楼制高处。不知是手底下哪个兵卒替主将搬来了一张胡床,就放在正中央。姜维本不愿坐,然酣战已久,加之近三日以来都未能实实在在地饱食一餐,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底下人又不断地劝他,考虑到必定有下一轮猛攻,好歹也要休养气力,他才同意坐下缓解疲劳。
这平整的胡床,今夜竟令他如坐针毡。
姜维眯眼,使目光定在同城侧最高的土垛平齐的苍茫夜色中。
那里一片乌幕,郁且静,隐而未发。广袤的凉州,土地里蓄着累月经年积攒起来的寒凉。中原阳春三月的鸟语花香,从未出现在凉州的任何一个角落。这里夜间仅有的,是同白日相当悬殊的温差,以及自他有记忆以来便常燃不灭,始终起着烽火的巍巍高台。
苍山锁高台,高台绝浮埃。
肃杀夜却并不呆板——其间挑起冽风微澜。他素日吹过的三月风,比起今夜的,都略为敷衍。贴近战场最高处,身在杀伐的唯一阵地,待夜风掠过时,只觉渗骨。
城头居中之位,他甚至开始思索,能否在这里坐到第一抹晨曦攀上远山。
高处视野宽阔,固能察敌情,却也能够无端地看到战地的另一半场景——残壁破垣、鬼魅幽灵。
一声介于人与鹰之间的嚎叫,空气被骤然划破。姜维感到自己的心跳无端往前赶了一拍。
风中浓重的血腥预示着不安,焦灼地漂浮在黏稠的夏夜里。呼号、垂泣、凄厉、死寂……扫战场的、运兵器的、抬令旗的……目之能视的阳间物,都默契地粘上死亡的印记。
姜维在看那些来来去去的军人们。他们三五成群,相互扶持着,弯腰驼背,紧贴城墙内壁,蜿蜒而行,逢上被砸开一个豁口的墙体,便手脚并用、匍匐前进。他们不过只是想寻个干净些的地方处理伤口。实在撑不住精神的,就地寻个平坦处,哪管身旁有没有尸体,坐着靠着的都没所谓,他们只顾把脑袋垂了,打盹养神。
至于身边的亡物,他们来不及搬运。
当生者悉数成为来不及被保全的那一部分,毋论亡者。
众人之中并无喧哗者。也许是伤残的疼痛急速催发了沉默。他们之中,十有其九已然负伤,大多数人也不知还能不能望到明日的太阳。但是无人私语。每一个都只是近乎虔诚地做完事情,近乎虔诚地……赴死。
一直守着烽火台的小卒往他们的主帅这边偷望两眼,看他静坐于城楼之上,那杆绿沉立侍身侧,如他最为忠贞的伴侣一般,修整精神,只待再战。一身战甲的男人两靴之间的地面上竖插着一柄无鞘长剑,半个剑身都浸了血污。借烽火台的光亮,小卒看到那抹红在火光间断的耀烁下异常惊悚。那只剑却就这样静静地插在地上,稳而直。
两件兵器的主人就坐在它们身旁,一手搭在膝头,一手握住剑格,神色比剑更为静默。
他身后是一面极为完整的将旗,上绣一个隶体“姜”字,拾掇英朗,秀立于彼。
烽火台上的兵却不知怎的红了眼眶,他用手揉揉微涩的眼睛。夜风的凉爽在不经意间抚和了眼角的热烈。兵又向帅旗望去——人如石刻,他与他的旗帜共同凝集起凛然与克制。
凛然的杀力,克制的情绪。
有人攀上烽火楼来传将令,说是继续监视敌人动态,不可疏心。
一直注意着主帅的小卒再次回头看去,眼睛却只捕得那人的披风一角匆匆隐于黑暗之中。他的剑和他的长枪一并随他去了,在城楼夹道之间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影子。
走出夹道口,姜维碰上梁绪。后者分发完最后一拨器械,换了一身戎装,手中提着一把新开了刃的刀,过来寻他。
姜维先看到他手中兵器,哑然失笑:“阿兄竟也拿起这‘污秽之器’了么?”
“你啊你……”梁绪难得地瞪了姜维一眼:“往事莫要再提了……”
梁家兄弟虽一母同胞,性情却十分迥异。梁虔自小痴迷武人的家伙什子,那兄长却独独习文,不肯碰兵刃。有一次梁虔非要姜维与他切磋,喊了同族关系不错的几个男孩子一同观摩。在二人即将分出胜负的那一刻,梁绪路过廊下,丢了一句:“书读完了吗?成天在这里快活!”
围观的兄弟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梁虔自然知道大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心中本就发虚,面对着姜维刺开的一枪,立马分了神,让对面少年白白插了隙,将他手腕一拨,整个人便被制在原处。一众喝彩声再起。姜维笑着收枪,梁绪扯住他的手臂不放,满面通红,不甘示弱道:“这次怎么能算!阿兄捣乱的,我没输!”
姜维抽开手臂,故意道:“书读完了吗?”
大家笑的音量更大了。梁绪笑眯眯地看着弟弟,梁虔垂头丧气:“昨天不是已经读完了吗?今天怎么还要读?”
梁绪正色道:“日日都要读!”
“哦。”梁虔黑着脸,口中故意变了种报复的语气冲梁绪道:“阿兄光念书,来日上了战场,不还得靠我们保护?”
梁绪抖抖袖子:“为兄可不上战场,为兄更不会提起这样的‘污秽物什子’。”
有人应景地吹起几声口哨,大家笑着闹着推梁虔进屋完成他的读书“大业”。姜维站在空地上,和立于廊下的梁绪默契对视,皆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