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妍的笔端从竹片上抬起,她正要起身收拾竹片去晾一通,却听殿前几声窸窣轻动。伊籍不动声色地写着字,姝妍便也不轻动。顷刻之间,竟是向来办事妥帖的款冬疾步走入。
姝妍将她扯往偏室,示意她切莫吵到伊籍大人的思绪。
款冬满手的寒凉握在姝妍一双手腕上,眸中惊变:“姑娘等下别去相府了,记得早些回家。宫中来了内监,说有旨意要姑娘接。夫人已经在打点了,就待姑娘回去。”
“旨意?给我么?”姝妍惊诧道。
款冬郑重地点点头,眼中不甚轻松。
姝妍迈进家门,走到前厅,便见中堂跪了一地。
她理理衣襟,收敛面容,确认自己上午研过墨的手是干净的,匆匆进入,跪在地上,叩首道:“臣女迟迟归家,万望陛下责罚。”
宣旨的小公公却眉开眼笑:“姑娘不必如此。陛下说了,姑娘白日里必定修史来着,让咱家多等等,候着姑娘。再说了,世上也只有好事才多磨嘛。”
姝妍正在思忖他话中的意思,未及分辨,却听公公清了清喉口,严肃道:“马氏姝妍听旨——”
姝妍立即俯首:“臣女听旨。”
“皇帝诏谕:平北将军女侄,娴雅端庄,秀外慧中,今及十九。今有当阳亭侯、仓曹掾姜维,年纪品貌与卿相当。故朕下旨,钦定马氏为当阳亭侯夫人,择日完婚。钦此。”
姝妍觉得一股急流自心口冲起,直抵面门。突如其来的震荡令她头脑发白、双眼发暗……她的身子在剧烈摇摆,腹中较劲似地刺痛起来。
芷妤跪在姝妍身侧,将她的情绪翻覆尽收眼底。
一室沉寂,府中主仆皆是战战兢兢,紧张着这道来自天家的旨。
姝妍沙哑喉头,语中尽是挣扎:“……臣女、臣女……”
芷妤的手心敷上她的后肩,姝妍便断了要说出的话,她感到一阵难得的温热传递着慰藉。
“天气有些发冷了。仇公公若不忙的话,可否在府里稍停一下,暖暖身子?”芷妤宽柔地询问道。
公公稍稍滞愣。芷妤的侍婢阿鸯恰到好处地递去一杯热茶,公公于是接过茶杯,这么一下子,便缓解了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
芷妤扶起姝妍,揽着她的肩膀,拖着面色煞白的女孩走了出去。
还未及走向廊桥拐角处,芷妤便听身后一声呼唤,转头过去原是马岱在军中的亲兵,他穿了一身常服,垂首低眉道:“夫人,将军有话与夫人。”
芷妤微蹙眉心:“说吧。”
那人谨慎地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抗旨’。”他说完便退了下去。
芷妤僵立在原地。
姝妍求助一般地抓住她的手,心头痛得说不出话来。
芷妤慢慢推开了姝妍的手。她继续向前走,姝妍只有咬牙跟上。
芷妤带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插上门。
姝妍重重靠在门边,垂眼便流下泪来。
“你刚才可听到泰伯所说的了?”
姝妍紧紧皱着眉头,咬唇点头,动作显得十分吃力。
“那你的主意……是什么?”
姝妍的手拼命抵在门槛粗纹上,指尖酸麻。
“我……真的能吗?”姝妍眼中愈加模糊。她希冀一个肯定的答案,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又不信自己能够参与到这个肯定的答案里,她躲而不开,避而不远。
“恐怕这次,容不得你任性了。”芷妤稳稳坐在榻前,沉静地望着她,眼中复杂。
姝妍猛的抬头,试图从芷妤脸上看明几分“是”与“否”的走向。
“泰伯要抗旨,我不会允准。”芷妤生平第一次用了这般强直的口吻说话:“为了这个姓氏,我不能允准。”
姝妍惊诧万分,她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芷妤。
从前的柔弱,在有了孩儿后,逐渐在这个女人身上消释。
姝妍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
芷妤慢慢道来:“……泰伯的意思,这些事原本不应该与你说起。但,作为马氏之女,我今日不说,来日你也会知道。与其到那时再恨起自己,不如今日便做好准备,接受命运。”
姝妍心底涌起强烈的不安。
芷妤说:“今日你也许可以抗旨,但你可考虑好后果了?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你十五岁那年抗过太后的旨意,后来因此被兄长禁足家中,的确不知前朝后宫生的变故——那两年,兄长早早致仕,从前朝退隐。而泰伯远调南岢,一年未在朝中。你当时还以为自己很高明,对吗?却不想,是家人替你承接下了一切后果……”
“怎会如此……”姝妍从未如现在一般无力。
芷妤深吸一口气,眉间心上,落下不忍:“你可还知道,当年先帝为梁王订婚所看中的人,原本是你。先帝知会过兄长,兄长却因你年纪尚轻而婉拒了,可是梁王与你一般年少,先帝的意思是先定下亲事,择年完婚。可兄长却求先帝,说……若皇家无非是要娶一个马氏女,那么媗娴作为他的嫡出长女,身份自然高过你,便请择媗娴。泰伯知道兄长的意思。兄长觉得自从洛阳惨祸过后,便一直亏欠着你。若不能保你顺心遂意地过完一生,他实在无颜去见你的阿爹和阿娘。”
“媗……我是说——王妃可知这些?”
芷妤默默转过了脸面,姝妍在这一瞬便知晓了答案。
“一人抗旨,整府蒙尘。媗娴没有选择。她只能接受这一切。只因她在洛阳,也欠了你。”
姝妍忽然不忍再听。
芷妤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先帝的意思,是你们姐妹都应嫁与王族。你修史数载,理应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明晰前朝与后宫之间的微妙之处——先帝从未松过防范马氏之心,这是不争的事实。章武元年,兄长辞去军中公职,从此只挂虚名。而正在先前一月,你拒绝了当今太后的问名……后来你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见过兄长,他因涉彭羕之事,进了廷尉监狱接受审查。这是一场欲加之罪啊……先帝以此打压马氏在军中和前朝的地位,那一年,朝中人心惶惶,很多旧交避嫌,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