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混乱;沌,混沌。迷,迷离……
她应当在云间。似生了双翅膀,伴着不知从哪而来的悠扬轻乐,四面八方的物皆顺着耳廓、肩头、足尖……模糊滑过——既触不到,亦看不真。未明之物平平柔柔,似乎带着人类身上的温度,默契也有序,和蔼而浅钝地抚过她的周遭,与她相敬又相离,不伤害她,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攻击性……
她感到四肢前所未有地健爽。烟雾缭绕之间,彼方的路并不通明。
松子香……大概也不全是松子香气,更像是熹微晨光遗留下来的清露味道……可好像又不是这个,这种味道成了团似的,不那么弥散,有些厚重,又约莫是……檀木的清、淡、自在……
她如一条檀木般,清淡、寡漠、沉静地飘浮在彼处……
外人看去,她的确如一块木头,一块闭眼就昏去了整整两天三夜的木头。
枯崖之上,并立两条背影。较之其一,一个的体形要矮壮些,而余下的另一个则身材颀长,但远远望去,他的后颈似乎略显颓丧。
“你的事情想明白了吗?”男人缓缓问。
身旁人低了眉,却以一片沉寂来答。发问的男人自是知会了他的困窘。方寸空间里,隐约嗅得几分难纵难解。
“你目下无法再替家主做事。即刻回城吧。你知道该走哪条路。”男人折身将走。
“周翁,我可以不走。”身后人与他相背,声音里有几丝不甘,但更多的仍是隐忍,“……我并未乱了方寸。”
年长些的男人猛地回身,只一步便在他面前站定,一只手狠狠戳点着他的心口,语气尽皆压制,不容置疑地训责,“你的脸色没乱,可你这里乱了!”
年轻些的男人一侧眼角骤地抽动几下,缓缓垂了目光。
“你现在没乱,是因主母未醒。待主母醒时,你还能像站在这里一样,端着这般脸色吗?!”他的教训丝毫不留情,“蒙猇,你本是这样的身份,却学不会藏心,日后是要付出代价的。”
蒙猇定定地站着,任他叱责、任他痛骂。
“夫人方失爱子,醒后若知悉事实,定然痛苦……”蒙猇突然膝盖一软,跪在周翁面前,垂着脑袋,自腹底极力地下压汹涌的情绪,“阿翁,看在蒙猇十三始随,其后十年不曾废离的份上,求您准我留下!”
周翁仍是不动如山的模样。
“夫人她心性纯柔,恐怕……”蒙猇叩首在地,手足皆冰,五脏六腑却似火烤。
“主母比你想得坚强。”周翁说。
蒙猇不肯抬头,就这么一直倔犟地伏趴在地上,看上去坚硬得像一块未经锻淬的铁。
“夫人流了很多血,那些伤处是周翁同我都没法疗愈的。”蒙猇的声音愈发坚硬,也愈发沉闷,“我若离开,阿翁再去寻大夫,谁可护主?”
周翁的目光突然变了:蒙猇所言,确实横在他心头一日一夜——姝妍自崖顶纵身而下,恰落于平坦处,福大命大,原本只折了小臂同膝骨。却依摔下的惯性,连着在山腰碎石乱叠处滚爬了约莫小半里,那腹中的孩儿就没有它母亲那般有厚泽福佑,它还未来得及见到世上的阳光,便在颠簸中……
当时是他比蒙猇先寻得了姝妍。看到那女子微微蜷缩着,俯趴在乱草堆里,一只手下意识地捂着小腹,另一只手则紧攥着一根从山坡上滚下来时胡乱扒带的枯木枝条。他大为惊惧,只认为是将她摔坏了、摔残了——因她下半个身子几乎被鲜红浸覆。待跑近一看,他这主母是汗透全身,牙关咬紧,面色苍冷,几无人色。
好歹还活着!幸之,幸之!实乃大幸!
男人眼睑微微抽动,面部肌肉线条紧绷,还是不肯松口。
跪在地上的人再一叩首,不免悲戚道:“时值夫人危难,蒙猇……叩求阿翁了!”
男人终于低沉地叹了口气,竟觉胸中浊闷。
“我去找医家,不必跟。”
地上的人乍然抬头,正欲再辩,只听折身将走的男人把自己几乎不离身的那条绸缎般轻滑的黑纱肩披摘下,麻利折起,回手抛给他。蒙猇敏捷地接住,感到黑纱斗篷仍带着年长者的温度,竟没来由地安了心。
“阿翁,还是让我……”
“去休息一个时辰。”他命道,“你既执拗如此,就专意护好夫人。但你要记住这句话:她此前是你的主母,今后仍是你的主母。”
“是。”蒙猇低低垂首。倏尔,他又冲着周翁的背影问了一句:“……我们回去后,阿翁会把这一切告诉家主吗?”
“你知道答案。”男人的声音仍是雄浑,头也没回,沿着峻峭山边利索地攀了下去。
姝妍猛地睁开眼,感到浑身上下之痛之疼,竟似乎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脏器都因剧烈的疼痛而发出无声的号叫——只是最最苦着它们伤痕累累的主人,还未等回过意识,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黏腻。这是她对自己身体作出的第一判断。
里里外外,冰火两重。这是她的真实感觉。
痛,剧痛,撕裂的痛。
“姜……”她挣扎着,想喊出那个名字。但只得痛苦地团簇眉头,认清压根儿无法从口中扯出那两个字的惨淡事实。
“夫人!”一个男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在喊她,是这样吗?姝妍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将因伤痛折磨而失却光彩的眼睫保持稳定。由此,她瞥见了蒙猇慌里慌张向她奔来的身形。
“夫人!夫人感觉如何?”蒙猇匆匆跪在她身侧,姝妍这才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这里大抵是一处洞穴。自己身下垫着些干草,刺刺麻麻的,身上则盖着好几张厚褥。盛夏将至,可自己竟丝毫不觉酷热,反以为全身浸泡在冰水里。
“蒙大哥……”姝妍伸出一只手,蒙猇下意识地握住了它。姝妍心中稍稍惊讶,但还是由着他的动作,只十分虚弱地抚了抚他的掌心,扯出半个苍然的笑,“蒙大哥放心,只是很痛……”
“夫人怎能不痛……”蒙猇的喉头上下滚动,痛心疾首,几近哽咽,“医者虽向周翁担保,说夫人只要静养,便无有大碍……但仆下眼睁睁看着夫人几乎流去了半身的血,怎能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