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反应迟莲算是非常快的,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惟明,随后立刻喝止住了归珩。但坏就坏在太快了,惟明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在这一眼里灰飞烟灭,随之而来的是陡然升起的愤怒。 原来如此。 可他的怒火甚至没有完全烧起来,就被一瓢冷水般的仓惶浇熄了。 他以为迟莲在乎的是神魂,为此他愿意假装不知道前世今生的纠葛,只牢牢地把握今朝眼下;可是如果迟莲看重的是这副和前世之人一模一样的相貌、是两人共同度过的往昔,那么惟明作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的人,犹如一缕寄存在他人躯壳中的幽魂,又该当如何自处呢? 归珩还在那边不服气地嘀咕:“冲我嚷嚷干什么,谁知道你从哪儿找来个这么像的放在身边啊……” 话音未落,迟莲的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头,他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杀意,冰冷地提醒道:“再多说一个字,你就不必回去了,等着以身殉天道吧。” 归珩:“……” 他像只被捏住嘴的大狗,憋屈地转脸望向惟明,居然还觉得自己被骂很冤。 惟明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理智出发,他能分辨出归珩对他没有恶意,并非故意要伤害谁,他只是做惯了居高临下的仙人,傲慢已经成了天性本能之一。他眼中只看得见同类,却不会分心去顾虑凡人的感受——就像凡人泼水放火,也不会过问蝼蚁的意见一样。 理智也告诉他,眼下不是纠结替身的时候,惟明快刀斩乱麻地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囫囵摁了下去,噎得满心酸涩,却假装什么也没听懂,温声相劝:“算了,正事要紧,还是先顾眼前吧。” 迟莲警告地瞥了归珩一眼,移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归珩立刻夹起尾巴躲得离他远远的。惟明复又转向柏华,问道:“你方才说交出法宝会被青阳仙尊灭口,他为什么要杀你?” 柏华先前一言不发地旁观他们乌眼鸡似地吵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此刻听见惟明发问,他抬起眼,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介凡人,问这些有什么用,天界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插手?” “别误会,我没打算插手。”惟明平静地道,“我只是好奇,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有满腹冤屈想要倾诉的样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柏华一怔。 惟明见他迟迟不答,便稍稍侧身,让出迟莲:“文的不成,那就动武吧,我没有什么要问了。” 迟莲冷漠抬剑。 “等等!” 柏华突然道:“迟莲,我可以把昙天塔还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次他既没有故作亲热,也没有语带嘲讽,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那语气里竟然含着一丝尖锐的凛冽:“让他们两个退后,你过来。” 惟明立刻道:“小心有诈。” 柏华抬高了声音:“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偷青 阳仙尊的法宝吗?” “我告诉你,此物关系重大,与三界安危相连。自从你叛逃后,降霄宫独木难支,已经完全倒向了青阳一派,如今苍泽帝君座下唯有你还站在局外,我谁也信不过,只能把它托付给你。” “迟莲仙君,如果你还是降霄宫的人,还认苍泽帝君的规矩,就过来听我把话说完。” “苍泽帝君”这四个字比圣旨都好使,迟莲握剑的手微微一顿。惟明还要再拦,迟莲却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轻声说“没事”,示意他不必担心,紧接着与归珩互换了个眼神,垂落手中剑,独自走向对面的柏华。 几人之间的距离说长不长,其实只是院子一端到另一端的事,但惟明的心脏就是无来由地突突直跳,好像他是要一脚踏进什么绝境鬼域。 迟莲在柏华三步开外站定,伸出空着的左手:“昙天塔先交给我,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柏华身边环绕的藤蔓碍于他的威压,纷纷缩回到黑暗里,但并不安分,总是有意无意地伸头试探。柏华用仅存的左手在胸口上用力一划,霎时间鲜血狂涌浸透衣襟,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硬生生从绽裂的血肉中剜出了一尊泛着血光的深蓝色宝塔。 他紧紧地攥着那法器,晶莹剔透的塔身从底部升起团团流光,如同夜里的一盏小灯,照亮了两人周遭的方寸之地。 “这就是昙天塔,很漂亮吧?” 迟莲皱着眉头,没接话, 柏华满手血污,捧着那尊玲珑宝塔左看右看,仿佛爱不释手似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仙侍,若非尊神征召,一百年也见不到那些仙帝仙尊一面,更别说是这样重要的宝物。” “你知道吗?你是玄涧阁所有仙侍中最传奇的一个。我以为进碧台宫是像你一样交了好运,没想到却是把自己送进了火坑。” “你到底想说什么?”迟莲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听他抒情,“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传奇?” “昙天塔不能落在任何神仙手中。”柏华突然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说,“我要你想办法毁掉它。记住,不要相信天庭,也不……” 噗嗤—— 柏华的话没有说完,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某个惊愕的瞬间,慢慢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迟莲!!” 那一刻其实是完全空白的,迟莲先是听见了惟明的呼喊,还在疑惑为什么柏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随即才后知后觉地下移视线,直到血涌出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根分外眼熟的冰锏正正当当地将他给捅了个对穿,一头从背后刺出,而另一头握在……柏华本应该缺失的右手中。 蛰伏在黑夜里的万千藤蔓化作灰黑的魔气,落地凝聚成一个男人的身形,雪银长发无风自动,没有沾上一丁点血迹。 他单手死死扼住柏华脖颈,颈骨在他手中发出可怖的咯吱声,语气却低柔得宛如情人间的细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