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恋人都热衷给自己的爱情故事添油加醋。他们在事后回忆感慨,信誓旦旦保证那个命中注定爱人的最初出现,自有一种征兆的意义。艾·舍恩给自己描述的爱情故事开端是这样的:她已经为晚会装扮整齐,用上所有鲜艳的、夸张的装扮,肩头、发梢和裙摆都洒了法国香水,还取出一条长长的绿色项链,预备把眼底的浓郁色彩衬得明艳动人。
这时项链搭扣被扯断了。
她登时败兴,懒洋洋歪在沙发上,摇晃吊灯在年轻不安分的脸上投下阴影。大钟才敲响八点,远不是维也纳入睡的时刻。
幸亏大学同学汉娜·霍在半小时后经过,不由分说把她拖上汽车。聚会如约而至,只是略略迟到几分钟。对于年轻美丽的女士,迟到远非一种罪过。
对于年轻的男士而言,事情就并非如此了。艾说她下车瞬间就看见两个穿制服的空军军校生在同提奥多尔的女管家争辩,抑或调情。似乎某个人的邀请函出了岔子,管家太太脸上泛着少女般可笑的红晕,一边仍尽职地挥舞手臂:“……这可不行,我的先生们。一份邀请一个坐席,多一个人就没位置啦。”
一个人回答:“他真的受过邀请,只不过弄丢了。”
“我非常抱歉——”
另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说:“那我坐他大腿上行不行,夫人?”
她们都把它当成不赖的玩笑,乐不可支。艾进门前轻描淡写表达出带人进去的意愿,管家太太立刻屈服了。有些奇怪的传言,艾小姐将会成为她雇主的妻子。艾表示她想不出有什么道理。
虽然没有了项链,艾小姐今夜仍然出尽风头,男性宾客对她趋之若鹜(因为女宾只有她、汉娜和几个体育学院的女孩)。对此她并不讨厌,只有在听见人家用最辞藻华丽的话语向她表达最低俗不堪的愿望,例如想同她睡觉时,才有些厌烦,连连摇头躲开,钻进主人所在的人群。
“飞翔的莉泽哟,有人在你背后追着演奏瓦格纳?”提奥多尔开着屡试不厌的玩笑。
“我是为你担心,漂亮的提奥。”她挑剔地端过一杯雷司令。“你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如你所见,你我的老相识,以及光荣的德意志帝国空军成员。这位是我的战友,Z中尉——”提奥多尔顺手拉过一个同伴。
“我可不敢和中尉先生们讲话。他们伤透了我的心。”她把喝剩一半的酒杯搁回去。“莫泽尔产?”
“莫泽尔产。再来点?”
“不了,谢谢。我倒是认识一个莫泽尔来的飞行员。”
“我应该认识他?”
“还是不说了。”艾勉强克制住公开表示对莱茵雷司令假酒厌恶的冲动,伸向一小碟甜得发腻的巧克力蛋糕。
“黑色蛋糕,能带来好运吗?”被冷落的Z中尉插话。“我对您的本领早有耳闻。提奥常说起他未卜先知的小女巫朋友。”
在满嘴蛋糕允许的范围内,艾换上近来越发熟练的假笑。“只是一点直觉,外加很多迷信。对了,亲爱的中尉,请别用‘本领’一词,好像我会骑着扫帚飞来飞去。真正的飞鸟是你们。”她想起进门时遇到的两个空军学员,随口问:“维也纳附近是不是有飞行学校?”
“完全正确,女士。在施威夏特,训练战斗机飞行员。在下就是从那里毕业的。”对方的口气仿佛让她确信,施威夏特训练出的个个都是红男爵黄男爵彩虹男爵。“您能不能为我做个预言?”
“我对军队一窍不通。”
“不是这方面。我只是和任何单身汉一样,好奇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是什么样。”
她打量着Z中尉,迟疑地说:“嗯,是个女人。”
对方笑出了声。“希望她不会太矮。”
“好,是高个。”
“或许还有绿眼睛吧?”
“祝您心想事成。”
绿眼瞪灰眼。
“小姐,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
“舍恩。”
“真巧啊。(戏剧化的暂停)我母亲娘家也姓舍恩。从小我就想,这个名字非常美丽,如果我也能……”艾感觉对方贴得越来越近(是假酒制造的幻觉?)。前男友弗·W的脸忽然闪现在眼前。
她倒退两步。
这时防空警报响了。
维也纳人对警报远远不到习以为常的地步。他们只听说过上个月落在柏林的几枚炸^弹,还是英国人“意外所为”。难道战局忽然翻天覆地,皇家空军已经长驱直入?艾·舍恩只记得场面变得无法描述,直到所有人都撤进地下室,她竟然还留在敞开的窗户边,孤身一人。满城灯火一片片熄灭,夜空被探照灯映成童话世界。我准是疯了,她不安地想。可这看起来多美。
“多美的天空,像童话一样。”
她略感惊讶,然后愉悦转身,面向一个倚在门框的模糊身形。“是美得像现实吧。”
“那么在现实里,你我就该下楼去了,因为现实里只有危险的弹药和碎片。”
“也许是因为危险才更美。”她抓过大衣向说话人走近几步。初次见面便用“你”相称,她却毫无打算把他与想和她睡觉的登徒子联系起来。
“你说得对。”对方盯着她的方式非常古怪,他的眼睛像月光下涌动的黑暗施普雷河水。这时候,第一声高炮炸响了。她惊叫着跳进他的臂弯。
当然,以上可能都是胡扯(笔者注)。开头已经说过,年轻恋人习惯给爱情故事添油加醋,为了增添它的浪漫色彩。真实情况有百分之九点九九可能性,乃是一马当先跑进地下室的艾发现落了大衣,无奈地下没有暖气,只好冒险重新上楼。无论如何,此刻她和陌生人一同走进地下室,受到了热情迎接。“哟,舍恩终于来了!”
“舍恩?”年轻的陌生人在她脑后喃喃念叨,“真是你,莉斯?你不认得我了?”
她大吃一惊。男人和男孩的因素在他面孔上斗争,借着地下室摇晃的灯光,她依稀从一些模糊形态里辨认出熟悉的影子。
“汉斯!”
她简直不知从哪个话题开始更为合适。“你怎么会来这儿?”
“你带我进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