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的法帖是化度寺碑文,一只纤手悬腕临着“人灵之贵,天象攸凭,穷理尽性,通幽洞微”。
“进步很快。可教。”祁钰凑过来俯身,细细审看了一番后,调侃她道。
攸宁也抿嘴浅浅地回笑,可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进步太慢他许会失望,她实不愿,可进步太快,也决非她所愿。
“为何定要教我临池呢,殿下?”
“你想知为何?”祁钰清了下嗓,娓娓道,“在我们大明朝,不,应该说自前朝武德开科以来,人就被分为了两个人种,一是治人者,二是治于人者。可人灵都是生两手两脚,一般无二,那该怎么区分这两类呢?就看写字,能写一手馆阁体的自是前者,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当然是后者。君子之泽,为何三世而斩?正是因为第一代时,愿意写字,到第三代,却不愿写字了。”
攸宁感觉到了这话里的隐喻,却悟不出来,只得回头看向他。
祁钰莞尔道:“我的意思是,等你将来出阁时,顶着大户家女使的名头,要没个一艺之长,夫家可是会看低你的。”
攸宁转回了脸,眼底流示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强笑着将其掩饰过去:“可是小人想学您的字。小人觉得殿下的字自成一家,远比我手上这位白猿写得好啊。您的字很是温柔,小人每次看过去,就感觉在望着一片月色洒落的夜空。”
“自成一家可是临池之辈的顶巅极峰,你这话要说出去,外人可该笑话我了。书道上流是颜柳王右军之流,可称自成一家。下等的比如道君的瘦金书,只值赏玩、不足师法,只可称为自成一体。至于我的字嘛,还远远未入流,”祁钰转道,“不过,它倒可称得上自成一书。”
“自成一书……这是什么意思?”
“哎,这个字你写得不足。”祁钰俯下身,将手指伸向案上的熟宣纸,轻轻绕过了这个话题。
他心中泛起赧然的浅笑:所谓自成一书,就是为了一书而练就的字。作为失父之人,我将来的婚书,只能靠自己捉笔了……
“奶奶,您为何也非要跟来呢?谒陵这种事,我们哥儿俩作为小辈来就足够了,您病还没好,别再着凉了。”祁镇推着张太后的素舆,在天寿山的神道上慢行着,祁钰也随行其后。
“呵呵,为何要来……这里马上就是我的新家了,不得先来打量打量?”张太后淡淡地笑道。
祁镇兄弟都不禁莞尔:在这位老人家面前,倒从不必避讳生死。
张太后被两个孙儿扶下车,朝着东南方向遥拜南京孝陵。接着,她依次前往天寿山的主峰、西峰和黑山拜谒了长陵、献陵和景陵,那里面安葬着她的父、夫、子。
神路两侧,翁仲们沉默地拱身执笏。石像生两侧,龙山和虎山雄踞西东。龙虎山两侧,大风云扬,暮色四合。
张太后眺望向西方衔山的红日,幽幽地轻道:“这六百顷的偌大天寿山,如今只葬着三个皇帝。却不知,等到大明朝寿终之时,这里能葬有几个?”
在她身后,祁钰闻言不语,心中却不由叹道:不愧是已知三朝政事的贤后女杰。历朝历代,除了几个司马衷之流,绝大多数君主其实都知,自己的王朝不是一个能传之万世而不绝的例外。可对于本朝的国祚,他们之中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像自己这位皇祖母这样,心中既无自欺,也不逃避,而敢去平静如水地思考这个问题?这就叫作真正的政治家吧?
“这……谁知道呢!但是孙儿知道,仅仅一片天寿山是绝对葬不完我们朱家皇帝的。到时候,我们再去找一找,地寿山、人寿山,不就得了!”祁镇打破了沉默,插科打诨道。
张太后揉起了眉角:“朱祁镇!你也已经当了九年的皇帝了。若是你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也许连你自己,将来都住不了这里!”
祁镇闻言,立即收起了嬉皮笑脸,苦着脸侍立在旁。
张太后没打算放过他:“问你一个问题,你给我好生答复。我来问你,你认为,你爹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呃,这……父皇是万世明君,是人主典范。我以后亲政了,定会以他为范,好好做皇帝。”
张太后冷哼了一声:“但愿你是真是如此想。”
“祁钰,你觉得呢?”张太后回首望向祁钰,脸色稍霁地道。
“啊?”祁钰走了神,茫然地道。
“你来说说,你认为你爹是个怎样的君主?”张太后重复了一遍问题。
祁钰听完此问,心中一惊,念头飞转起来:这问题并不难答,不过敷衍几句颂圣之词就可。而且自己的身份,也不适合多作答复,倒显得自己过于热心朝政了。
他正要搜刮出几句谀词,忽抬眼望到了张太后深邃的目光,心中一凛:在这样的如炬慧眼前,莫要作伪,反而徒增隔阂,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禀祖母,祁钰认为,父皇是个亘古少有的圣君,省刑薄敛,内政修明。可是,请恕冒昧,祁钰偶尔得知朝事,听闻一二谤议说他有怠废边事之嫌,心中对此很是困惑难解,想请祖母训教。”,。
张太后静静地听完,长长地喟叹了一口气:“不必如此委婉,是,你看得很准。北河套,南安南,东北的奴儿干都司,这些都是流了多少血换来的,又都是千金不换的边防要陲啊。弃地是小事,武备废弛可是大事啊,瞧瞧我们不再插手制衡草原之后,蒙古人都做了些什么!虽然这些我早已经意识到了,但改弦更张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
她回首望向祁镇,对方一遇她目光就是一瑟缩。
张太后不再说重话,只轻轻叹息:“镇儿,是不是因为我格外溺宠你,所以你才如此不成器的呢?希望你,只是天生材劣,这样我就不必自责了。”
祁镇无语地苦着脸,也不敢作声反驳。
“祁钰,虽说我朝有祖训,宗室不能预政。但是,因为你适才的话,我想交付给你一件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