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钱宅的外院,沐着午后金色的阳光。
院落内,一帮丫头丢下手里洒扫的活计,身子蹲围成了一圈儿,头髻也凑到了一起。
有的怀里还抱着扫帚,她们嘬起唇,伸出指轻轻逗弄着在地面上四窜突围的蚂蚁行阵。
此时,在她们头顶,一个长长的影子投来。
圈中央空地的阳光被覆盖得一缕不剩,无踪无影。
丫头们都是身上一激灵。
扫了眼身后,忙乱纷纷地起身,排排站,列得齐整。
管事婆子的眼睛将面前垂头无声的人行平扫了一圈,冷哼了声道:“这会子没功夫管教你们。”“小姐房里有些物件要搬去二门。”她的手点了列中的六七个丫头,“你们几个,跟着我过来。”
“哎。”应声的人当中,一个是攸宁。
她捺下心中暗生的喜意。进入这座钱宅已逾半月,可她周围的婢妇们却一直未在自己面前提及本家小姐。攸宁又怕她们生疑,不敢直接相问她们小姐的名讳。迁延至今日,她终于有了机会去小姐近前,去确认她是否是殿下的故人。
她思忖完,快步跟上前面的队列。
刚跟上了队列之末,她倏然听得前方轻飘传来的一句低谈,顿时整个身子都僵直如冻。
传到她耳畔的是:“总算能一睹,我们明月小姐的芳容了。”
一个大丫鬟回过头,冲发声的丫头不耐地低声道:“出息。小姐生什么样,我不是都给你们讲得再详细不过了么。”
小丫头抬头望了眼领头的婆子,见没被发觉,压声笑着反驳:“那不一样。”
攸宁回过神来,眼中的瞳仁此刻都在轻抖。
明月小姐……
在拜望了无数位钱小姐后,她这是,第一次找到了名唤明月的钱小姐……
找到了么……找到了么?找到了么!
她咬住了唇,抑下它不止的觳觫,启声去询确。
“姐姐,你们说的明月小姐是?”
在前的大丫鬟听到身后传来轻涩的问询声,转头瞥了眼。见是府里初来的一个受雇帮佣丫鬟,嗤笑声,道:“你说呢?明月小姐,自是我家小姐啊。”
攸宁前面的小丫头凑到她耳朵边,勾唇轻道:“我家小姐,生辰恰是正月十五元夕日,所以乳名明月。”
话音甫落,队列正好迈入廊槛,攸宁身子被重重绊住,直扑向青石板。
幸而,前面小丫头一把把她稳稳扶住了。
平日只能待外院的粗使丫鬟们第一次步进小姐所居的内院。
小丫头又回过头关切地望了攸宁一眼,她强作镇定,挤出来一抹微笑,对小丫头轻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她们一一侍立在西厢房外的槛墙边上。
管事婆子在屋内指挥着,大重的衣箧就叫进去两个人去抬,妆奁、黛砚诸类小物件就让一个丫头捧走。
还没被喊进去的,都站在廊庑下,不约而同地悄悄抬眼去看阶除外的中庭。
在天井的院落一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姐和一群女婢在一起玩着秋千,空气中流淌着明澈的笑声。
“雪肤花貌参差是!”
“没错,好像《长恨歌》里写的蓬壶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味……”
这是丫头们低低的赞叹声。
攸宁的目光也不例外,只是多了几分呆滞。
她望着庭除下如一树桃花、向人独笑的钱小姐,情难自禁地升出了别一番的滋味和感受。
在这个墙外就是塞北千里黄沙的小院里,没有花木林樾,也没有飞瀑绿池,没有亭台水榭,亦没有鱼游鹭啭。但只因为挂在秋千上那位小姐轻扬的唇角,她恍惚间产生了朦胧的幻觉——此地分明是杏花烟雨江南,檐庑滴落了沾衣欲湿的杏花雨,窗扉抚送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她明明苗纤单薄的身影,却让攸宁浮想起了此句——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至于她温柔得像月色的玉容,则顿时让攸宁明白了,郕王殿下书体的出处。
钱迁露的身子悬于秋千上下悠荡着,口中边哼唱着高墙之外偷偷听得的挂枝儿情歌。
“哎哟——小姐,我实在没力气了!”她身后的小丫鬟已推了整半日秋千,此时身子都扑在秋千索上,苦着整张脸。
钱迁露却仍是神采奕扬。
她扑地一声,跳下了秋千。
接着转过身,纤手悄悄向埋头直喘气的小丫鬟腋下探去。
倏地,将小丫鬟抱上了秋千。
“呀,小姐我不要!”小丫鬟猝不及防,哇哇乱叫起来。
“来嘛,换我来让你快活快活!”钱迁露浮现出夭桃一样的笑靥。
可是,她推秋千的力道却不像这语气那么温柔。
只见,她的一双素手握住了秋千索,将小丫鬟整个儿推起来。
伴随着丫鬟的叫声,秋千直直地荡入了半空。
秋千荡回。
第二推,秋千和挂在上面的小丫鬟,却是直接被送近了天边。
尖叫声也愈来愈激越,可钱迁露的朗笑声却也愈发地明亮起来。
……
等到小丫鬟扶着秋千下地,脚却都已软了,直接两膝一弯,下半身屈身趴到了地上。
“你就饶了我吧,小姐!”她抬起头,哭丧着脸,瘪着嘴可怜巴巴地看向钱迁露。
“嗯……好吧,那我就换个人来!”钱迁露笑意未尽地道。
她回过头环顾,其他贴身丫鬟们一对上她柔柔的眼神,立时吓得作鸟兽散。
“荩香,你要去哪里?”
钱迁露含着笑,扑将过去,捉住了落在后面的荩香。
窥看小姐的庭上粗使丫鬟们,此时已看得瞠目结舌。
她们望着远处面色酡红、沁着香汗却还带着笑眼弯弯的小姐,不由得面面相觑。
半晌,其中一个反应过来,偏脸凑向身侧大丫鬟的耳朵,低声窃笑道:“原来啊,姐姐你之前说见过小姐,压根是在扯谎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