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糊满了鲜血,在记忆中扭曲变形。脑袋里刮起风暴,翻滚着碾压着,不断有东西被冲上来又沉下去,她被裹挟着,压成了薄薄的一片,身体空空荡荡的,像失去了什么。
“阿娘……”昭昧忍不住轻唤,慢慢睁开眼睛。
“公主。”李素节的声音响在耳畔。
周围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昭昧才看清她的脸,接着,触碰到她沉甸甸的视线。
昭昧全身一颤:“我娘呢!”
李素节说:“我们逃出来了——”
“我娘呢!”昭昧扯着她的衣领:“我记得,我记得……”
她不说话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抱住脑袋努力地想,可除了台阶上拉出的那道长长人影,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素节姊姊,”她茫然抬头:“发生了什么?”
李素节面露不忍,避开了她懵懂的目光。
可昭昧死死捕捉她的视线,扳住她的脸面对自己,问:“发生了什么?”
那眼神能刺穿一切遮掩。
李素节抿了抿唇,轻声说:“都……去了。”
“谁?”昭昧问。
李素节艰难地回答:“陛下,还有……”
“不可能!”昭昧打断她的话。她站起身,无措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试图用居高临下的气势压倒李素节,一字一字地重复:“这不可能。”
李素节仍旧坐在那里,目光很低很低。
昭昧慢慢蹲下去,目光越来越低,眼圈越来越红:“这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说出那样的话的人啊。什么以身殉国,只有蠢货才会那么做——要活下来不是吗?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下来啊!”
“她应该是那样的人啊!不管怎样都会活下来的……”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的娘啊……”
数不清多少次,嘴上说着再也不理她,可很快又像什么都没说过那样去找她。总是冲她发火,总是看她不顺眼,总想惹她生气,觉得她管这管那,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人。
但也是天底下陪她最久的人。
这世上,她第一眼见到的是她、第一次听到的是她、第一声喊的也是她。
十二年,天天相见,那些相处构成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所以才会觉得她最讨厌。
才会气她,为什么不像父亲那样偶尔见一面、只带着她玩耍,却要逼着她学这学那,害她常常气得咬牙。
可是,她所有的回忆也都是她。
她曾握着她的手写字,她的每个字里都藏着她的笔迹;她曾为她掖过被角,几次把她的手臂埋进被窝里;她也曾在她从树上跳下时张开双臂,后来手臂脱臼,还安慰说没关系;她还说——
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简直是废话嘛。”她突然抬头,想对李素节笑,可嘴角越来越低:“她只有我啊,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李素节看着她,唤:“阿昭。”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千钧之力,顷刻间闸门打开,有什么咆哮着冲出来。
昭昧胸口鼓动着,陡然爆发出动物一样的哀嚎:“娘啊——”
声音截断在李素节的掌心,她把昭昧按进自己怀中。
昭昧一口咬上她的肩膀,吞下了所有未尽的呜咽。
她埋在李素节的肩头,发着抖,泪水很快把衣襟湿透。
李素节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要活下去。”
良久,昭昧声音嘶哑:“我会活下去的。”
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
天空仿佛铁幕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黑夜吞噬着四周,像浓稠的沼泽。
可她抬起头,发现天上竟然是有星星的,又高又远,而且璀璨得发光。
她深吸一口气,擦掉泪水,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还在宫里。已经有三道宫门被攻破,现在所有兵马都集中在西门混战。”李素节说:“贺将军救了我们。”
“贺将军?”昭昧怔住,满面惊喜:“他回来了?”
李素节露出放松的表情:“是。”
昭昧环顾四周,不见他人影,问:“他在哪儿?”
李素节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有他在,我们一定能逃出去。”昭昧抓着李素节的手,激动问:“他是不是去调集人马了?”
李素节表情微收:“……不是。”
昭昧从她脸上看出什么,问:“那他去做什么了?”
李素节打量着她,一时没有开口,可很快昭昧就知道了答案。
她看到不远处贺涛正向这里赶来,怀中还带着个什么。
“您醒了。”贺涛松了口气。
“……嗯。”昭昧见到他怀中的男孩,有一堆话将要出口,硬是咽了回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问:“怎么走?”
“我们需要兵分两路。”贺涛道:“梅五,你带一队人马护送公主离开。”
一名年轻将领站出来:“是。”
他走到昭昧身前:“公主,请随我来。”
昭昧站着不动,问贺涛:“你呢?”
贺涛还没开口,昭昧上前一步,逼近他身前:“我是大周的公主,你不保护我,要去哪里?”
贺涛顿了顿,说:“涛有命在身。”
“命?”昭昧嘲讽:“阿耶不在,你哪里来的命?”
贺涛低头劝道:“公主,此地不宜久留。”
昭昧偏不肯放过,道:“他吗?他不过是个病秧子,再怎么保护也活不长久——”
“公主!”贺涛厉声打断,旋即缓声:“请您慎言。”
“对,我是公主!”昭昧不甘示弱,扬脸盯着他:“凭什么?阿耶最喜欢我,阿娘根本就不认他——他凭什么?”
贺涛一副恭顺模样,像不曾出言不逊:“他会是大周的太子。”
昭昧以为听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