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元宝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杨乃春来时给他吃了定心丸,说将军心里有他。
他知杨乃春没必要在这里骗他。传出来的消息定是将军示意的。
也就是说,他无需担心自己行事是否不当,将军对他南征所出之力有数。
自己最记挂的事情落地,他便免不得要操心别人。
这乃是他过意不去的原因。
他担心韶声当真就做了不清不楚无名英雄。
便劝韶声,让她自己跟齐朔提:“夫人,杨将军虽传话来,要我护送夫人回中都,但他毕竟不是将军本人。有些事情,夫人还是亲自同将军确认为好。将军治下公平,会体谅夫人一路的辛苦。”
将军只有柳夫人一位夫人。
且他知他们少年故旧。理当亲密无间,适当邀功也不无不可。
韶声笑笑:“多谢金将军提醒。”
元宝听着,觉得她仍像之前一样不在乎,又强调一遍:“夫人定要记得。”
韶声只好随口换了个话题:“我看南方百姓,比之于北地,衣衫褴褛了些,将军可知这是为何?”
说完才发现不妥。
简直像是兴师问罪。
像是元宝说了她不想听的话,得罪了她,所以故意拿这种话出来恶心人。
但话既然出了口,便覆水难收了。
韶声无法,硬着头皮补充:“我、我无意怪罪将军。将军好心提醒我,我怎好以仇报之。刚才我只是说出来闲聊,不会再同他人提起。是我思虑不周,将军就当没听见。”
不敢抬头看元宝的脸色。
元宝却没生气:“无妨。此事并非什么机密,将军早已知晓,也非我力所能逮。平江府自澄阳往南,便都是方必行方老所辖地界了。”
韶声:“方老?可也没见他领兵啊,如何就有这般力量?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这岂不是?”
元宝笑:“夫人,慎言。将军大业未成,不好这么说的。”
韶声不想跟他兜圈子,索性把未竟之语说了出来:“方必行这么做,岂不是要反?将军不管,是对他有忌惮?”
她本就对方必行印象不好,心底颇有微词。直呼其名地骂起人来,当然毫无负担。
元宝又笑:“夫人,这话跟将军私下说说可以,我就当没听见了。”
“那你说是不是?”韶声还问。
元宝被她的执着缠得认命了,投降般地叹气:“夫人想岔了。方老并无此意。至于为何半个平江府属他,乃是这些地界,所见农田,大都归方家。夫人路上见着的农人,大都是方家的佃户,租种方家的田地。因而衣食住行,皆需仰仗方家,与北地不同。”
韶声撇撇嘴:“知道了,你是说南方这些农人,要给方家多交一份租子,所以没北地之人富裕。唉,这里又没旁人,干嘛打那么多官腔。”
“这租子可真贵。”她又自言自语道。
毕竟是少时服侍过的小姐。韶声的话让元宝心中也涌出几分过去的亲切,不禁搭腔:“是。也未必只一份租子。”
“未免太不公平了。常人辛辛苦苦一年,好处却全被方必行得了。元宝,将军有和你说过,他准备怎么做吗?”
见元宝不再端着架子,韶声也用上了旧日的称呼。
元宝笑着摆手:“夫人,我一早便说过,此非我力所能逮。”
“好吧。”韶声识趣地不问了。
但没停下心里的琢磨。
她在想,如果拿这些话去问齐朔,他会怎么说。
会跟着自己一道骂不公平吗?
无论会不会,农人将钱都交予方必行,齐朔作为将军,肯定大亏一笔吧。
也不一定。
齐朔收齐朔的税役,方必行收方必行的租子,并无冲突。
便是少了进项,也是少方必行交的。
可方必行既有了这么多,就不能将佃租减免一二吗?或是干脆将田分下去?
路上衣衫褴褛的农人,总叫韶声想到初见观云的时候。
当初的观云,只在乎生死。她说:她是佃农出身,家里收成不好,佃不起地,吃不起饭,要将她与别人家交换,好将人杀了吃肉。
那么,她看见的这些人,会不会也有收成不好的时候,会不会也?
齐朔又会怎么做?
元宝虽不知,但将军应当有他自己的后招。
韶声相信这一点。
不过韶声又想到,如果她跟齐朔讲这些,齐朔最可能的反应,应当是先阴阳怪气嘲讽一番。
嘲讽她:小姐真是不识人间疾苦,你们柳家,若不是早早丢了澄阳,过得不也是同方必行一般的日子?怎么还五十步笑百步?
连她都清楚,柳家与方家一般,有着广阔的田产,田产也交由佃户搭理。
齐朔怎会不知。
他说不准还会翘着玉做的小指,一下一下地掸去手上不存在的灰,再吹一口。然后眯起美丽的眼睛,斜着看她。
而她又会如何反应?
想到柳家,想到自己在柳家受过的供养,她仅是一个人想想,都要涨红了脸,羞愧地埋下头。
更何况被齐朔戏谑地当面指出?
罢了,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还能做别的不成?
可让韶声没想到的是,等她真正回了中都,齐朔与她的冲突并不在此。
确切地说,是她还没来得及与齐朔探讨她的见闻。
碍于元宝的殷切期盼,韶声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听他的话,将自己在平江府的所作所为,都说与齐朔听。
她没什么自我吹嘘的经验,干巴巴地提了几句前事,连成果都未说清楚,便急着将自己那本,原本是写给吴移与元宝,又给了杨乃春的册子,默了一份,递到齐朔案前。
齐朔当时并无太大的反应。
夜里,齐朔回来时,手上带着礼物。
他亲亲密密地坐在韶声身旁,监督她拆开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