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陆瑶珂没等到齐荀回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实在太累了,连续多日的颠簸、一次又一次的迷药、一路紧绷着的神经,都让此刻的她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路途中,陆瑶珂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三岁那年。
是冬天很冷的时候,刚下了雪,她从地上薄薄取了一层银白的雪,小心翼翼捧着往书房走,想拿给父亲看。
屋里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她趴在门框上,第一次看见温润如玉的父亲发脾气。
“母亲已说了她与我们陆家相冲,你为何总是要和母亲作对,让我夹在中间为难!”
“可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母亲说什么你便听信吗?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仅仅听那道士说了一句‘不祥之兆’,就要把自己的女儿抛弃?”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父亲气得摔了桌上的砚台,那砚台还是母亲从淮安带来的,骨碌骨碌滚到了陆瑶珂脚边。
“不要再说了!我是一家之主,连这个都决定不了吗?母亲已说了这事,你就非要让我下不来台!”父亲黑着脸坐了下来,背过身不再理会母亲。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是嫌我没本事,生不出她想要的哥儿,但是珂儿还那么小,你让她一个人回去,我怎么放心......”
母亲兀自哭泣了许久,久到陆瑶珂手心里的雪都化成了冰水,一滴滴从指缝间流走,冻得小手通红。
后来母亲看见她后错愕了一瞬,叹了一口气将她抱起,双眼通红地离开了书房。
次日,母亲带着她回了淮安。
陆瑶珂知道自己被抛弃了,所幸外祖母很喜欢她,在府里,她的吃穿用度一向是顶顶好的,放在淮安城内也算得上拔尖。
在宋府的日子很开心,时间一长,她渐渐忘了三岁那年的事情,直到八岁时第一次遇见齐荀,齐荀穿得很朴素,神情也十分局促。
他很自卑,她亦是如此。
对于外祖母给的爱,她心里一直都接受得诚惶诚恐,生怕这爱有一天会消失,毕竟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因为外人的一句话将她抛下。
可她越是害怕,就越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害怕,她高傲、跋扈、目空一切,不过为了掩饰她心里的慌张和卑微。
渐渐地,连她自己都信了,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某种程度上,齐荀和她极为相似,但大多数时候,又截然不同。
齐荀与她一样不敢爱,可她用虚张声势掩盖自己的恐惧,齐荀却是习惯性拒绝一切,而后又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中骤然伸出爪牙。
他们本来可以很好,如果她真的是众人所看到的骄纵表小姐。
京内的消息戳破了她的泡沫,她还是得作为一个不祥之兆回到自己本该在的位置。
倚翠院的那四年,让她绝望,让她心死,让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和齐荀,不该再有任何纠葛。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过,也许是连上苍都无法忍受这段错误,所以才要她亲手终结了二人的可能。
缘起缘灭,可他终究来过她心里,她要怎么才能下得了手?
在梦里,他们却拉着红绸布走进了喜房,硕大的喜字醒目又刺眼,齐荀将她轻轻放在床榻,撩起她的鸳鸯刺绣红盖头,淡淡一笑:“愿得一人心。”
她低着头,脸颊微红,接出了后半句:“白首不相离。”
画面一转,齐荀的唇边忽然流了鲜血,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
陆瑶珂僵硬地低下头,才看到自己手中握着刀柄,刀刃已经深深插入了齐荀的下腹,血顺着她的手汩汩流出。
她尖叫一声松了刀柄,眼睁睁看着齐荀在她面前倒下,大红的喜服下缓缓流出暗色的血,血很快蔓延在整个室内,淹没了桌脚、红靴、香炉,原本好端端挂着的红色绸帐也忽然流动起来,所有的装饰都诡异地从墙边流了一地,和地上的血液相融。
整个房间被一种幽诡的红色笼罩,齐荀渐渐在这红色中消失。
陆瑶珂却动不了,地上的血液仿佛一只只无形的触手,将她牢牢制在原地。
“瑶瑶?”
齐荀的声音将她从梦魇中拉了回来。
陆瑶珂猛地睁开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入目是齐荀冷峻的面容。
齐荀正在给她擦汗,柔软的巾帕一寸寸细致地按过她的额头,陆瑶珂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人,耳边响起三爷威胁她的话。
陆瑶珂微微偏过头,他的动作便停了,她扯着喉咙开口问:“这是哪里?”
“兖州。”齐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的住处。”
兖州......陆瑶珂在心里默念这个地名。兖州她是听说过的,是当今齐王的封地,听闻当年先帝继任受阻,除却安庆侯和国公爷的鼎力相助,这位齐王也在当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她没来过兖州,皆是听侯爷随口说起。
兖州离京城算不上远,但策快马也要五日左右,她坐马车过来,途中又换了几次住处,这样算下来,过去的时间也约莫快十日了。
齐荀将她上半身抱起揽在怀里,又伸手拿了一只茶盏,在茶盏喂到嘴边之前,陆瑶珂不动声色地接过,咚咚咚灌了下去。
齐荀静静看着她,双眸是一如既往地深不见底。
“你睡了一天一夜,身上的伤我已经给你涂过药了,这几日你先不要走动,免得扯到伤口。”
陆瑶珂一愣,才感到小臂传来一股清凉,不仅仅是小臂,还有腿上、后背,似是都被他涂过了药。
想到自己这么多地方都被齐荀毫不避讳地看过,陆瑶珂眸光微闪:“这些我自己来也可以。”
“我身边一向没有丫鬟,在兖州找也要费些时日,后背的伤口你擦不到,难免会留疤。”齐荀视线下移,淡淡看向她的手背,那上面痕迹虽然已经很浅淡,但仔细看却还是看得出。
她没有好好涂药。
还是说,她根本没有涂他给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