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仪被噩梦惊醒时还不到日落时分,外头仍旧天光大亮。
梦里是一个草木繁茂的夏夜,但眼下这会儿还未出正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屋里地下铺着厚厚的栽绒百花毯,当中摆着一个五足八方的大炭盆,穿着簇新豆绿小袄儿的大丫鬟沉碧正拿着一柄铜钳子拨拉着上好的银丝炭,热气袅袅而起,熏得屋里暖融融的。
一切是如此平静无波。
崔柔仪还未醒神就一下弹坐起来四处打量,心慌得厉害,伸脚便要下地。
丫鬟沉碧连忙丢下火钳来拦:“姑娘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好歹先把鞋袜穿上呀。”
“什么时辰了?”崔柔仪胡乱抓了一把半散的乌发,莫名的感到烦躁。
“才不过未正二刻,并未睡迟了,姑娘且不用急。”沉碧一面说,一面推开暖阁的碧纱橱,见只有七八个二等丫鬟守在外间,不免皱了皱眉。
顿了一下,才招来一个面生的卉儿问道:“你漱白姐姐呢?盈丹也不在,她们几个都去哪儿了?”
统共六个大丫鬟,五个都不见人影,叫虞妈妈知道了怕不是要把香樨斋的房顶都给掀翻了。
沉碧有心替小姐妹们遮掩,暗暗着急。
“染缃姐姐告假一日,昨儿就与姑娘和管事妈妈们知会过了。漱白姐姐给姑娘领月例银子去了,繁紫姐姐被个婆子叫走了,好像是二爷院里的。”
“盈丹姐姐么…哦,怕是和点蓝姐姐在下房领着小丫头们做针线呢,要我去叫么?”
卉儿掰着手指头,一口气把那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一缸染料似的名字一一数过去,直感叹姑娘给大丫鬟们取得名字太刁钻了些。
不过她刚升了二等丫鬟选进上房服侍,自要比那五个大的勤快多了,情愿去跑个腿。
“去同盈丹和点蓝说,姑娘午睡醒了,叫她们丢下活计快来,几根针线什么时候做不得。”沉碧往回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朝外吩咐道,“都别愣着了,先打些水来给姑娘涤面罢。”
外间的丫鬟们虽排不上姑娘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但也是在老嬷嬷们的手里滚过了好几遭儿,千挑万选才进得香樨斋来的,得了令便有条不紊忙碌起来,且手脚轻快不闻响动,一会儿的功夫就备齐了一应物什。
崔柔仪呆呆的看着面前一长溜的鎏金面盆、绒圈锦帕、桂花胰子和凝香面脂,又讲究又齐全,半点不像家世败落的样子。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何时何地,原来适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对了,刚刚梦到什么来着?崔柔仪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努力翻找着那些锋利的记忆碎片。
哦,她梦到了父亲病死,大哥淹死,二哥被诬陷通敌叛国含冤而死,侯府散尽家财、大厦倾倒!
崔柔仪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抓着沉碧的手问道:“父亲母亲现在何处?”
沉碧正忙着绞干帕子给她净面,冷不丁被抓住了手腕,索性把活计先停下,反握住崔柔仪的手温声道:“姑娘可是午睡魇住了?侯爷和夫人这几日何曾得空歇歇,这会儿也正在前厅见客呢。”
年前崔家老少随刚升官的侯爷崔培从边关搬回京城,久居边陲小地的崔侯爷夫妇自然有一大帮亲朋故旧要好好走动一番,大小宴请不曾有一日断过。
崔柔仪性情疏懒娇惯,不耐于陪笑奉承,又与京城的一干夫人小姐不熟,应付了两三次便宁可窝在房里称病不出,崔培夫妇对外只好说幺女感染了风寒不宜走动。
是以今日范家故旧来访,沈氏只带了三房的姑娘前去应酬,独留崔柔仪在小院里与噩梦缠斗了一下午。
崔柔仪闻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看来眼下真的不是侯府败落的时候,反而是风头正盛的那会儿。
沉碧瞧她脸色不对,轻轻拍着背为她抚平气息,温言软语的宽慰了好一会儿。
卉儿瞅着恰当的时机上来,轻巧的将崔柔仪的戒指手镯摘了个干净,方才请她俯身净面。
恰这时盈丹等人姗姗来迟,沉碧眼角余光扫了过去,心内叹了口气,朝盈丹催促道:“姑娘午间发噩梦了,你快去翻翻《玉匣记》,瞧瞧有什么说头。”
又招呼点蓝:“姑娘发髻都散了,还不过来搭把手给姑娘梳洗上妆。”
盈丹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点蓝忙不迭的上来搀扶崔柔仪,口里替自己找补道:“还以为姑娘要多睡会儿呢,这才到下房打几根络子去了。”
思绪懵懵的崔柔仪无暇理会她,被扶着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朦胧的铜黄光影,回想起梦中情景,慢慢咂摸出了一点玄机。
梦里一幕幕悲怆的场景虽然如走马灯般转个不停,但并非涵盖府中所有大事小情,只是把父兄三人的大小祸事都历了个遍。
比如姑母崔兰故意送迟了年仪,老爹崔培在气头上便走路大开大合的不当心,以致踏空台阶摔断了腿,足足休养百日才好全。
再比如,上元节灯会二哥打翻了花灯,被烛火燎着了一条袖子,幸亏脱衣及时才保住了胳膊,但也留下了一长条可怖的伤疤。
还有……哎?等会儿,说起来今年姑母是要送年仪来着,而且至今也没送到。
崔柔仪忽然想起这茬,顿时面色一变,疑心大起。
忙着编发的点蓝一抬头,只见镜中人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眸光烈烈好似中了邪,不禁手中没轻没重的一抖,引来崔柔仪一阵抽气的嘶声。
这边点蓝正在连连告罪,那边堂屋的猩猩毡帘忽地被掀起,大丫鬟繁紫抱着一扎红梅枝子小跑进来,一路撒下阵阵香风。
沉碧边挑拣首饰边嗅了嗅清透的梅香,见状半调侃半诘问地道:“又到哪里去野了?说是有个婆子把你叫走的。”
崔柔仪一时分神从镜中瞧见了,顶着满头珠翠小心的偏过头去,也问道:“谁给你折的这些?大冷天的也不怕冻手生疮。”
繁紫在摆得满满当当的博古架前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决意取下一只温润别致的甜白釉葫芦瓶来配红梅,口里答道:“是二爷给姑娘折的,叫我拿回来熏熏屋子。”
“二哥这么早就从前院脱身回来了?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