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耳目繁杂,这话绝非说说而已,当晚,我就被从承乾宫调拨到养心殿,在御前伺候。这一变动事前毫无征兆,甚至连景澜也没听到风声,我因此笃定,必是有人告密,说我在宁寿宫烧纸钱,还私会怡亲王。
我收拾好东西,与景澜辞别,她宽我的心,说皇上生活简约,不是难伺候的主子,还说我这是“高升”了,该高兴才是。我却只有满心的郁闷,又一次随波逐流,那双操控我命运的无形大手,究竟何时才肯罢休?而我还是认真地给景澜磕了个头,为当年的仗义驰援,为多年的照拂回护,这一世助我者有之,害我者亦有之,然时至今日,恨都淡了,唯有情谊,逾年长镌。
到养心殿时,苏培盛已经等在门口,我道了万福,“谙达吉祥。”
苏培盛笑道:“你贯来是谨慎自守的,往后掌领养心殿的宫女儿们,更要上心。”
掌领?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试问道:“谙达的意思是,让我掌事?之前不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茹英姑姑……”
“茹英出宫养老去了,以后养心殿掌事姑姑的位子由你接管。”
我还没回过味儿来,苏培盛已经进殿通秉,过了会儿,出来叫我:“快进去吧,皇上叫你的起儿呢。”
我就这么懵然走了进去,磕头请安,伏在冰凉的砖地上等待聆听圣训。
雍正的眼睛从我进来就一直盯在折子上,到我的双膝跪得酸麻,也没有丝毫搭理我的意思。博古架上的石英钟敲了九下……敲了十下……敲了十一下……养心殿的门被轻轻推开,苏培盛带着小太监送夜宵进来,见我不由自主地直打晃,好心提醒皇上,地上还跪着个大活人呢。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屏退众人。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一个不紧不慢地吃着玉露羹,一个在心里把吃羹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方才在心里骂过我?”尊贵的皇帝陛下终于放下碗,想起我的存在。
我气不打一处来,生硬地回道:“奴才不敢。”
“说实话!”
“是。”
“很好。”他从书案后踱步过来,停在距我不足五步的地方。“接下来我的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回答。”
“是。”
“你恨我?”
“恨。”
“为何人而恨?”
“都有。”
“你不怕死?”
“怕。”
“那你还敢为罪人流泪!”
“他们只在您眼里是罪人。”
“朕眼里的罪人就是大清国的罪人!”
“成王败寇,反之亦然。”
“当日若败者是我,老八、老九、老十四必也如此对我,也不会放过老十三!”
我哼了一声,没接话。皇帝似乎因此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一改咄咄逼人的语气,换上如常般平缓淡然的语气,说:“你能主动离开允祥,说明你并非冥顽不化之人,可我知道,你没死心,允祥也没死心,是以我必须把你放在最放心的地方,断了你们的念想。今日下午那一幕,朕就当没看见,往后也不想再看见,你记住了吗?”
原来不是谁打了小报告,是他亲眼所见!他有千万种方式无声无息地除掉我,简单如碾死一只蚂蚁,可他为何要留我一命?
“我不会让你死,你死了,会在允祥心里生根,他就再也忘不了你了。”他像是洞察我的心思,说道:“我要你活着,与他近在咫尺,而终生不得相见。”
我冷笑,这个理由,真是耳熟啊。
“你与怡亲王,此生不得相见,记住了?”他重复道。
“此生不得相见……”我喃喃地重复,忽然抬头直视龙颜,“那来生呢?皇上,您信不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偿?”
他紧抿着嘴唇,脸色越发阴沉。
我说:“奴才伺候熹妃娘娘和四阿哥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否用这一点点可怜的筹码,跟皇上做个交易?”见他缄口不应,我补充道:“放心,一定是皇上给得了的,而且奴才记住了,此生不与怡亲王相见。”
他审视着我,目光讳莫如深,然后徐徐踱回书案后,以居高临下的王者口吻道:“你说吧,朕答应你。”
正如景澜所言,皇上不是难伺候的主子,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是,如今当了皇帝也是,他崇尚节俭,常教导后宫与诸皇子,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嫔妃人数不多,也无声色犬马之好,更不像先帝一样总爱浩浩荡荡地去各地巡幸。如果非说他有什么爱好,那么其一是喜欢扮演不同的角色,让画师为其作画;其二是读佛经,或与喇嘛们探讨佛义;其三就是烧制、收藏珐琅器,听闻他命人建造了两个珐琅彩窑,一个在内务府造办处,另一个居然建在怡亲王府。
皇上日理万机,这点小爱好也就无伤大雅,唯一不允许的就是奴才出错,自我来养心殿,眼看着被他贬至下差,甚至当即打死的,总有七八个了,还不算苏培盛和我说情救回来的那些,是以在养心殿当差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私下说,得把脑袋别在裤腰里,才能在御前熬下来。好在苏培盛赏罚分明,向来不喜为难下人,我更是好说话,不是原则性问题能扛的就自己扛下了。有在宫里时间长一点的宫女们说,我像原先的茹英姑姑,面善心慈,会做人也会做事。只有我知道,我比不上茹英,连苏玛也不如,因为无论为人如何,她们至少都真心忠于主上,而我,只不过想用几年的勤谨,换取我想要的结局。
雍正六年十一月廿三日,是敦肃皇贵妃年氏的三周年祭,皇帝本忌讳其兄年羹尧获罪处死一事,不愿大肆操办,但熹妃进言,说人死长已矣,不该再论生前功过,何况年氏毕竟无辜,又曾为皇上诞下过三子一女,其情可悯,其心可嘉,恳请皇上不计前嫌,做场法事,为其超度魂灵。
皇后本是站在皇上这边持反对意见的,可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熹妃的枕边风还是这么好用,只不过隔了一夜,皇上就改了主意,忌辰当天一早就请喇嘛进了宫,在从前敦肃皇贵妃住过的翊坤宫大做法事,诵经声整整持续七七四十九天。皇后一定气出了内伤,不仅输了贤德、还输了面子,从此后意志消沉,时常称病,后宫棘手的琐事都交由熹妃处理,连景仁宫的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