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桢知道李橱是什么人,沈衍当然也知道。
姬桢知道姬栌是什么人,沈衍却仅有耳闻。
慢说沈衍,便是姬桢自己,先前也当,李橱是比姬栌更难对付的人物——可现下,他便是脑袋里头有无尽的坏主意,身为内侍,只要贵主不肯听他的信他的,那一切便都是空。
无论是拉拢李橱出卖姬栌,还是让他因受排挤而憎恨姬栌,以至于不给姬栌出谋划策,对姬桢与沈衍,都是很好的局面。
倘若沈衍也这样想,他又不知姬栌真敢随意杀人行凶,那么在与李橱私语时,寻个容易叫姬栌发现的地方,便很在情理之中。
纵然姬栌这一回不曾撞见,两回三回,他迟早有发现的一天。
彼时,李橱照样逃不过一通惩罚,便会对姬栌生恨。
所以他才会说,李橱迟早有今日罢。
那句“不是有心害他”……才不是真的。
“李橱还能活么?”姬桢躺回床上许久,忽然问。
她听得到沈衍的呼吸声,从那节律上猜,他还没有入睡。
果然猜中,沈衍道:“只要手上不起脓,许能保命。”
“那,若是活下来了,还能在宫中当差么?”
“难,殿下,贵主跟前不能留手残足瘸的人。便是不将他撵出宫门,多半也是安置在行宫或是皇庄里头。”
“那倒也不坏,我听闻,皇庄里的庄头是很会巴结宫中来的内侍。”
“若是内官,大约是得哄着些,可如臣或李橱这样的内侍,又有什么必要巴结?”沈衍失笑道。
姬桢叹息:“那,那倒也可怜了——说来他被阿兄带走了么?若是真将他放去了行宫皇庄,我们给他送些钱财去罢!”
“送钱财?”
“他与你到底是在清净院的旧相识,纵他因偷窃恶名被赶出宫外,这份情分,留着也不是什么坏处。”
隔着罗帐,他瞧不见她面上神情,一时竟有些踌躇。
阿桢是真怜惜李橱?
多半还是觉得李橱还堪一用,便是被放到了外头,也可以送些钱财去,以备今后再用他罢?
沈衍情不自禁把她当做一个很有心思的“人”,而非一个爱哭爱娇的小小女童。
“是,殿下。待知晓他去了哪里,臣会想法子再去见他一面。”他应道。
“有劳你啦。”她的声音软极了,像丝绢拂过肌肤。
他轻轻一笑:“殿下何必与臣这样见外。”
怎么可能不见外?谁跟他是自己人!
姬桢心道,他是不知道自己甚至有那么一霎,生了将他送给姬栌的打算。
若是知晓,只怕现下便来掐死她的心都有。
但若是不把他给姬栌,今后又要拿他怎么办?还能一直放在身边做个内侍么,五年十年也便罢了,难道真养一辈子?
万一,养到他生了野心,又怎么办?
总不能收了他罢,他又不是真正的男子,纵她长成后肯留他在帐帷里,也是他服侍她。
他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她的依恋么?
那东西,前世他都不稀罕。
倘若有一天他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迟早会发现罢——那时,便留不得他。
是远远地撵走,还是干脆杀了他,确是要好好筹谋的事情。
许是睡前这念头太过荒诞,她梦中竟回了前世初婚的那一年。
公主府中,红罗帐里,他揽定她腰肢,胸膛起伏,喘息未定,便急急在她耳边唤她,语意极是温存。
烛火——帐内的不倒灯,帐外的鹤脚台,那些摇摇摆摆的细碎火光,在他瞳仁中漾起温暖的金色。
“沈二郎,你会待我好么?”在他怀中鬓发微湿的新妇,娇声问他。
“臣一世都会待殿下好。”
他俯首亲吻她腮边,嘴唇拂过茸茸细发,呼吸间碎发飘动,小娘子合了眼,唇却挑得怎么也平抑不下去。
两意缱绻,尽意缠绵。
可她——她立在鸳鸯榻边,冷眼瞧着,心下的恨意更添几分羞耻。
为这份情投意合羞耻,为这一夜动了的心,为半生瞎了的眼羞耻。
喘息声又起,她咬着牙闭了眼,可便是那一刻,她却成了被沈衍束在怀中尽意爱怜的自己。
那一刻,她几乎要疯了。
不是情郎,是仇人。
被仇人玷污的耻恨,令她的血都烧了起来。
她的身体在脸热心跳中寻不到力量,可在枕边摸索的右手,却碰到了一样凉硬的东西。
反手握住,只一挥。
利刃捅入他背心的那一霎,她便知晓这再不能善罢甘休,趁着他不及反应,她疯了般拔起那把“匕首”,接着再一次,下一次……血气浓郁,极爱洁的她却连作呕都不曾有。
眼中,是青年俊秀面庞在剧痛之中扭曲,他甚至来不及问她一句为什么,便大口大口呕出鲜血来,烫在她颈间胸前。
她奋力推开他,蜷起身体,拖了已然被热血浸透的被子,盖住自己的身躯。
这才来得及瞧一眼自己的右手。
被她攥着的,却是一把飞镖。
是……是此世的沈衍给她的那把飞镖?
她不是把它毁了、扔了么?怎会在这里?
正在愕然,却听外头脚步声响,有人撩开那重重纱帐,却是从前的他,还是十二岁时的模样。
小小少年,立在床前,问她:“殿下您怎么了?您把大胤的太子杀了么?”
“我……不是我,不是我,他是我夫君,我怎会,怎会杀他呢。”她失魂落魄,手中紧紧攥着那只飞镖,口中却一叠声否认。
“别怕。”他朝她伸出了手,“臣在,会保护殿下的。”
她在惊愕中低头,但见自己的身体,小手小脚,赫然又是初初回魂时幼童的样子。
“他们要来了,臣带殿下逃走罢。”他说。
“好。”她不知“他们”是谁,可却鬼使神差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