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学习,先要有内容,按我的经验来说,只要学了语文和数学就能够和同龄人衔接,小学阶段要做的也只是认字、学古诗,学着写写作文,数学则是学到一元一次方程。英语倒是要学几个简单的单词。只要第五寻离开这里,就能够上学。
“你有没有什么亲戚?”我问他,离开这里当然要依靠别人,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就算两年不上学,两年后也只是七岁,他要在这期间走向外面。
他掰着手指,一个个算起来:“我爸有三个姐姐,我妈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只有小姨在县里。”
我在为他的未来考虑,他还以为我在跟他闲聊,于是就问我:“姐姐你家是在哪里?”
他问过同样的问题,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也只能再次告诉他:“忘记了。我家在北方。”
“北方?北方很远吗?”
我坐下来,想着自己虚无缥缈、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家,如果我对家的记忆都消失了,那也许它就是虚构出来的吧?零碎散落在最深处的,对于“家”的印象,竟然在第五寻的追问下一点点深刻了。
双手抱着膝盖,不去看第五寻,我尽力回忆着。
“我家,八月中就开始入秋,然后马上就冬天。我顺着一条积雪的小路走,天蒙蒙亮,踩着新下的雪去上学……”
记忆到此为止,城市的天没有星星。
“雪是什么?“第五寻问我。
他没见过雪,他也才这么小,活过的年头里,家乡没有下雪。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闷热的夏天,越闷的天,压着越大的雨。他能感知到的一切就是田野。
绿色、绿色的田野,泥泞的棕色的泥土,延伸到无穷远方的蓝天,到夜晚就化身幕布一样深紫的星空。和朋友们一起走到公路边缘,偶尔有沉重闷哼的大车满载着货物和烟尘远去了。
鲜艳又灰败的一切,而这个小孩没见过雪。
“雪是白色的。落在身上就化成水,落在地上就变成白色,厚重起来就像羊毛。”
“羊毛?”
“无边无际的羊毛,就像白色的原野。”
他闭上眼睛,好像在想象,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很美。”
从乡村走向城市真的很难吗?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我帮他放羊,他就以为自己能一直读下去。想要继续读书,就要走出这里,我告诉他。
他想了想,对我说:“知道了。”
我犯了大错。那天晚上和他回家的时候,他说:“姐姐,我要去看雪。”
“以后会看到的。”我说。我不该敷衍他,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的渴望。我是个无实体的幽灵,就连这仅有的陪伴都可能随时倾塌。
他没喊我,也许知道我会拒绝他。在一个晚上,我的灵魂沉睡了,他背着那小破书包,一个人走出二十里地。
他爸妈发现他离家出走后,急疯了,喊着全村的人都来找。他们打着手电,喊着他的小名——小猫,大家都叫他小猫,因为他小时候很招人喜欢,蜷缩着的瘦小,是漂亮的小孩,农村很少有这么漂亮的小孩,他们怕他死了,就给他取个贱名,压一压他的漂亮。
作为一个小孩,他确实长得又小又白净,洗洗干净能去做电视模特。但这是03年,网络刚刚在上层阶级普及开的年代,一个村子能有一家有电视,都是口耳相传的事。
我也跟着他们走,踩着他愈来愈浅、最后被人湮灭的脚印,走着他走过的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想当然。从上帝视角看人,又怀有人的感情,难免不会被伤到。小猫,小猫,不知不觉,我也跟着他们喊起来了。
找到他的时候,他在一块早被雷劈过的、枯死又耸立的大树下。抱着膝盖坐着,真像一团小猫,我没保护好我的小孩,我的小猫,我的钥匙。我觉得很愧疚,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发。
他在发烧,迷迷蒙蒙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村子的灯光,集中在这棵名不见经传的大树前。他嘴里喊着:“光、光。”一边又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我握住他的手,滚烫的、没有一滴汗的干燥手心,能燃着我冰冷的灵魂。他爸妈抱起他,忍不住要打他的屁股,又被人拦住了。他手里抱着书包,死活也不肯松手,张张嘴,话还没说一句,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跟着他们走,往回走,天上的星星很多,但我只顾着看第五寻。
他们村子,所有的人都姓第五,就不觉得奇怪。
第五寻在父母的背上,走过了很多山路,脸上还有泪痕,他睡着了。
当天晚上,他爸妈在说悄悄话。我偶然听到两句,他爸说:“就这么办吧。”他妈也说:“就这么办吧。”
他们家,本来早就想着搬家,离开这地方。可是那两只羊牵绊住了他们,放弃长久的安逸而步入未知的生活,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难吧。第五寻,自己走出那么远,也给了他们出门的勇气。
家里没多少东西,整个拾掇起也只要一下午,两个大麻袋就把他们家所有东西装下了。坐了面包车后坐客运大巴,再换乘火车。他们去了北方。我却没有乘上那班火车。
我没有乘上那班火车。
一开始,我是绝对要跟着他们一起走的,第五寻被两只大手牵拽着,我要陪着他成长起来,这么想着,我跟着他们走出村子。
我发现我离不开这里。第五寻看着我,很疑惑,向我伸出了手。他抓住我的瞬间,扑了一空,本来存在于死后世界的知觉慢慢消失,第五寻的手指的触感只在我手心停留一瞬,我把手张开放在面前,能透过我的手看到连绵又没有尽头的山脉,这是困囿于每个生活在乡村的人心中的枷锁,却实实在在锁住了我。我变得透明,比灵魂更加透明,我突然一阵恐慌,觉得自己就要离开了。
也许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成全第五寻去看雪。
听觉如同退潮后的沙滩,从一开始的潮水变成身后的寂静,第五寻的身影也慢慢模糊了,我尽力去抓住他的手,却一点都没碰到。他哭了,但我听不到他的哭声。我说话,尽管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发出声音,他是否能听到。我说:“别怕……我有九条命。会再见的。”
他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