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怀安寺的鼓声。
铃铎缯幡,微风遥击。
寺人们晚课的时间到了。
花灯尚一放进去,那些不怕人的鱼儿很新鲜似的,拱着那两盏灯往池塘中央去,两盏兔子灯依偎在一块儿,很亲密似的。
今夜繁星点点,小善鸦青的发丝垂散在背后,毛绒绒,很稚气。
摒尘闻得这世间嫁了人的女子梳妇人发髻,头面俱都显现,然她却不是这样。
她生的很显小,或者本来也不大,还是个看不得世间疾苦的孩子,闻得别人身上的伤处都忍不住掉泪哀叹,只却过早被人掠夺,逼迫识了巧宗,半截斩断作了人妇,半截还尚未开化。
她声音很软地,依依问起,拿他当个大哥哥,“摒尘师父,你晓不晓得常州离这里多远呢?”
摒尘:“行路不停,也需数十个日夜。”
数十个日夜,那自然是很远的了。
她“喔”了一声,失落写在脸上,很浅显容易懂。
她不说话了,低头只是走路,摒尘的心绪却不知为何燥郁起来。
右臂上刻下的铭文热的发烫,像紧箍咒一样,他越是想,就越让他难受。
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模糊了疼痛的概念,这是第一次,有人祈愿他不要再痛了。
摒尘自嘲一笑。
虎口摁住发烫的右手手臂。
起跃的血液奔涌,然而摒尘却觉得越来越冷。
直到小善后知后觉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停止,她才回头、这一眼,她瞳孔骤缩:“摒尘师父——!”
寒冰万里追上他的脚步,要吞噬他,封印他,毁灭他。
亮汪汪的柔光照在她身上,小善才恍觉今日正是月圆之夜——摒尘寒毒发作的日子。
他就站在原地,任漫无天际的寒冰追上他的脚步,眼神依旧是那样没有起伏的柔顺与慈悯,只是多了些别的,令人看不清的思绪。
他唇瓣开合,用气音说出几个字来,小善听到,是:“不要管我,你快走。”
小善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更况且是为自己割肉剜血的救命恩人。
她脚下不停,向他飞奔而去。
她每迈出的一步,万里寒冰便被逼退一步,女孩儿的裙摆飞扬,水袖拂过他的发丝,蓦地,她一下扑在了他的身上。
暖意盎然。
她的心跳如鼓擂,那样热烈,那样响。
摒尘手臂上的铭文愈加烫,能够听见呲呲作响声,好似要将皮肉灼烧干净。
仍记旧日,主持慈悲普济,于神佛殿前为他授业解惑。
他说:“若你能自持本心,佛法与护腕于你不过是锦上添花。”
“若你不能,它们也必将是遏制你为非作歹的刑具。”
那铭文被钢针一点一点扎穿皮肉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甚至于那护腕刺穿手臂时他都不觉得痛。
如今却不知为何,横生出这许多怨来。
为何偏偏是他呢
为何只能是他呢
被世人奉于神佛殿堂,就必须做个断情绝爱,无欲无求的佛子,聆听着世人亢长繁杂的祈愿,了渡此生。
他双唇泛白,冷如玉的一张脸上,忽然间有了表情。
他开口,一字一句,双目赤红:“我本名,不唤摒尘。”
小善还未反应得及。
他的声音在小善耳边响起,冰棱棱砸下,冻得她一个激灵:“我唤长思。”
他说:“萧、长、思。”
“当啷——!”
那沾着血迹的玄铁护腕一下掉在了砖石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伴随着这声清脆落地响,天边忽而惊现紫电霹雳。
撕裂当空时,带来急喇喇的滂沱大雨。
怀安寺的僧人已三两睡去,复又被叩门声惊醒。
“起来,大家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穿衣声,开门声,惊呼声,最后都变成戛然而止的惊骇,堵在喉腔中,不能开口。
那真心常驻神佛殿里烛泪似海,冉冉升腾间,映出佛祖慈悲雅正的面容,而现如今,那塑金身的佛祖像竟是在泣泪。
一滴一滴,是泣血泪!
这样的场景骇的寺人们不知如何,半晌回神,师兄叱声:“护法,快护法,天有灾殃,佛祖泣泪,这是天有灾殃啊!”
咚
咚
咚——!
满殿是供灯长明,经声不歇。
诸佛在上
叩问其心
那闪着金光的铭文,被他只手一抹,便如灰飞烟灭,再不复存在。
佛子不再是佛子,摒尘的金身也早已龟裂,一寸一寸,裸.出内里的痴妄与阴邪。
他抱着怀中的小善,走过山阶。
那里,早已有怀安寺数位师兄拦截守护。
为首的一个和善,严肃端然,身着僧袍。
他问:“摒尘,你可愿回头?!”
这一声,好似诸佛质问:“摒尘,你能否回头?!”
暴雨打湿天地,朦朦胧看不清神色。那旧日的佛子,低垂着眉眼,一步一步,脚步未曾停歇。
错身时,听他道:“这世上再无佛子摒尘,有的只是萧长思。”
这世上仅存的真龙血脉,先皇第七子——萧长思。
咚、
纵然是兜头冷雨浇,也是心烧腕颤
已入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