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接过话头,双眼紧盯着他,焦急说,“昨夜我又梦见阿爹和阿兄了,他们还是当年的模样。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还能认出我吗?”
言昱安眼中恢复清明,嘴角一弯,缓声说,“会的,不论相隔多久,血脉亲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只要相见他们定会认出你。”
他一笑,陈英紧张的心也松泛了,低下头抿着唇笑起来,未曾注意到面前男子眼神中的黯淡,说不清是惆怅,还是隐忧。
因为傍晚突降大雪,一行人又不得不在狮吼山营地多耽搁了两日。
直到这天太阳出来,耀眼的金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眼睛发花。积雪消融,一点点显露出黑灰色的地面,雪水汇成一滩滩在地上凝结成碎冰。
为防止行车路滑,七八个士兵挥着铁铲在清扫道路上的碎冰。陈英又细细打点一遍要带的物品,等一切安排妥当,只等着路面清扫干净就能出发了。
只不过,偶有巡防路过的士兵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倒也不在意,这一路上她都是作小厮打扮,自觉没露什么破绽。除了那次和孙承光过招不慎被他识破女儿身,她不得不编一通瞎话糊弄过去,结果还是闹出了种种误会。
扪心自问,她是有愧于孙承光的,便想寻个法子弥补一二。等法子有了,又不确定言昱安会不会帮她这个忙,所以迟迟不敢开口。
只是最近觉察言昱安看她的眼神越发温柔时,她心底还是有了一丝松动。
临行前韩忠将军又派人来请言昱安过去一叙,陈英替他系上大氅。言昱安正要掀帘出去时,陈英喊住了他。
到底还是鼓足勇气,登时就迎上去,笑逐颜开说,“这趟押送粮草的差事,是不是算办完了?”
她说着,眼睛紧盯向言昱安,直到见他点头肯定,这才暗松口气,“我看那孙副尉智勇双全,却不能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实属可惜了。”
言昱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唇边轻扬,笑道,“已如你所愿。”
“你说什么?”刺眼的阳光透过门帘缝隙照进来,被面前男子遮挡大半,逆着光也看不清他的神色。陈英站在阴影里,蹙着眉望过去,“孙副尉他,他可以留下吗?”
“昨日我已跟韩将军举荐过了。”言昱安看着她,眼睫微垂,挡住他眼底的复杂,心底泛着酸,“韩将军已将他收入麾下,也给兵部去了调令公函,今日孙副尉便不与我们同行了。”
这边正说着话,外面有个士兵走过来,隔着门帘垂首禀告说,“言大人,下山的道路已经清扫干净。”
“好,即刻启程。”
“等一等。”陈英忙走到火炉旁,将冒着热气的铁壶提下来,递到帐外士兵的面前,吩咐说,“这是我煮的姜汤,劳烦你送去给方才扫雪的几位将士,让他们趁热喝下驱驱寒。”
那士兵刚开始愣了愣,等回过神来,面上竟有些不自然,他低下头,说话都磕巴起来,“卑职替他们几个谢,谢过了。”
说完,他接过铁壶头也不抬地走远了。陈英望着那背影有些疑惑,不过转瞬便浑不在意了。
一处营帐内,几个士兵正脱下浸湿的长靴,围坐在火炉边取暖。见有人进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兵挤眉弄眼地笑了声,“雷老大,这回你可瞧清楚了?那到底是不是个女人?”
那个被叫雷老大的,正是方才从陈英手中接过铁壶的士兵。他相貌平平,细看之下只觉得这人身形挺拔,身上有一种行伍之人的魁伟气概。他幽冷的眼眸里透着阴烈,显然是经历过杀伐场面嗜血之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跟他同处一个营帐的弟兄们都有些畏他。
他只扫了眼说话的人,那人立即讪讪赔笑着,眼明手快地接过铁壶闻了闻,惊喜地叫喊着,“竟是姜汤,还是雷老大有本事,能弄到这稀罕物!”
雷成也不应声,径直坐在火炉边望着跳跃的火舌,一张脸冷得有些渗人。
身边几个人都没觉出异样,纷纷捧着碗去倒姜汤,一时间,姜汤辛辣的白气熏蒸着,几口热汤下肚,几人也心情畅快,开始八卦起来。
“我听说这位言世子还是新科状元郎呢,长得确实是俊朗,就是瞧着有些病弱,那种勋贵子弟,哪里经得起咱们这种苦。”
一个士兵唏嘘着,灌了口姜汤咂咂嘴说,“这哪能比,那些身骄肉贵的高门子弟,出个门不都得带着家仆美婢伺候着。那日我远远就瞧见那个小厮,那身段,那模样,我一眼便瞧出是个女人。你们偏还不信,非说是我鬼迷心窍,也不想想,那小厮日夜藏在主子爷营帐里,也不见出来走动,她要不是女人那才有鬼呢?”
他说着,觑了眼雷成,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便也壮着胆子,开始越说越不入流,“那女人瞧着也就十五六岁,模样那叫一个水灵,估计是从小养在贵人府上的丫鬟。我听闻那些高门大户怕府里未娶亲的公子熬坏身子,就会安排些通晓人事的丫鬟伺候着,又不能让丫鬟有孕闹出丑事,就会给她灌绝嗣汤,一了百了。”
“这手段,可真是够狠啊。”另一个士兵咽了口唾沫,又不免好奇问道,“女人不能生孩子,那一辈子都没法嫁人了吧?”
“嫁人?被主子爷瞧上的,将来哪个不长眼的敢娶啊?”
“或许有命好的,主子爷能给个名分,要是命不好,还不等主子发话,就被提脚发卖。倒是可惜了这美貌娇娥,只怕会沦落到更苦的去处呢。”
说着几人心领神会地笑起来,谁都没注意到,雷成浓眉越皱越紧,下颌也一直紧绷着。
他忍住心头怒火,五指深深扣紧掌心。就算他现在冲出去相认,又能如何?他不过是韩将军麾下一个随时会死在战场上的无名小卒。
倘若没有功名权势在身,他又能拿什么去护住她?
雷成霍然起身,灌了一碗姜汤后,一脚踢起长矛大步走出了营帐。
马车缓缓驶出营地,却在一处岔路口碰见了一人一马,看样子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平康停下马车,他刚要开口,对面驱马过来的孙承光朝他点点头,朗声道,“卑职自请护送大人前往云州城,还望大人准允!”
一边说,他一边朝着马车里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