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隆帝恍惚间又忆起那可怖的梦魇,他记得那年的雪像是怎么都下不完一样,地上永远都覆着一层盐霜飞絮,镇北王府挂满了白幡,昔日热闹的王府如今比这天气还要清冷几分,正堂是四口乌漆的棺木,不知是白蜡太晃眼还是香灰的味道太大,总之宣隆帝怎么都不舒服。
那妇人无助的跪坐在蒲团上,眼神空洞麻木的往火苗上添着纸钱。宣隆帝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着,只跨过了门槛站在门框处,那棺木里躺着他年少时的同窗,他们曾一起惹祸,一起受罚,在自己还是皇子那会儿,他是比那些一脉同源的同胞兄弟都更为亲近的存在,他将自己的嫡亲妹妹嫁与他为妻,他从北境千里驰援横刀立马力保他登基,他曾把他视为自己最亲近的兄弟,最值得依仗的后盾,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逐渐成了自己挥之不去的噩梦了呢?
“陛下来了?”那妇人终于开了口。
他嘴里劝解着节哀顺变,心内却难得的踏实。
“他身上新添了四十七处刀伤,小指和拇指缺失,左臂和头颅是我拿针线一点一点的缝合上去的,陛下,你说他当时该有多疼啊?”
他只得劝:“长卿,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别想那么多。”
“陛下去看看二郎他们夫妻俩吧,半身陷在冰水里,被人拿长矛生生捅穿了五脏六腑,我给他们擦身的时候,轻轻一碰那肉便从白骨上剥离下来;还有挚淳……”
“别说了!”宣隆帝终于听不下去了:“逝者不可追,你节哀吧。”
“陛下不愿意听,那臣妇换个问题,”她拭去眼角泪痕:“臣妇想问问陛下,我苏家是有何处对不住陛下,以致受此灭顶之灾啊!”
“你混说什么?谁跟你乱嚼舌根?”
“北境战况惨烈,臣妇一个内宅妇人不知内情,太子不知道吗?陛下也不清楚吗?今日就臣妇同陛下二人,陛下就看在我苏家数百年为大邺江山鞠躬尽瘁的份上,回答臣妇一句,太子行事是不是出自陛下授意。”
她问到这份上,必然是已经知晓内情了,谁告诉她的?苏长君?还是那个叫仲羽的副将?抑或是还有其他的知情者?他踌躇许久,终是摇了摇头:“不是。”
虽然不是,可这结果阴差阳错,倒也颇合乎他的心意。北境兵败一事他不肯深查,一则为保太子,二则也是因为时刻笼罩在自己头顶的噩梦终于散去了。
“长卿,你是公主,家事国事孰轻孰重你掂量清楚,这件事不是出自朕授意,可朕的确对不住你,你告诉朕,是从哪听来的混话,把他处置了,你仍旧是我大邺最尊贵的长公主,朕以后加倍补偿你,好不好?”
她是这大邺的长公主,可她也是苏景之的妻子,是她惨死的孩子的母亲啊!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为什么要把丧夫丧子之痛强加在她一人身上,最后却要告诉她,公主有公主的使命和职责,公主当以国事为重。她笑的凄凉,无助的给宣隆帝施了个全礼:“祝陛下江山永固,子弃亲离!”
眼瞧着她疯疯颠颠,宣隆帝也没了在这待下去的兴致,况且他做了亏心事,总觉得这灵堂阴飕飕的,他脚步飞快回了内宫,岂料当晚就听小太监匆匆来报:长公主殁了。
他怒斥那太监胡说,将殿内的一应摆设砸了个干净,最终颓丧的坐在地上不住的捶着脑袋,喃喃自语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三天两夜水米未进,那些宫人挨了训斥轻易不敢来惹他,他从殿内出来的时候好似一夜衰老了十岁,他麻木的问那宫人:“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长公主说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提起,求陛下念及往日情分,善待她稚子幼女。”
宣隆帝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惊雷震醒的,刘勉忙递了帕子上去帮他拭汗:“陛下又做噩梦了?要不您再睡会儿,这冬日惊雷倒真是少见。”
“长卿,你怎么不唤朕皇兄了?”他显然还没分清梦境与现实,刘勉在他眼前挥手:“陛下又梦见长公主了?”
宫人奉了茶水上来,他吃了茶,神智才稍稍回笼,不觉双手竟有些发抖:“她让朕善待长君和念卿。”
刘勉没接话,他接连做这样的梦自然是因为心虚,善待?不求善待,少几分猜忌便是谢天谢地了。宣隆帝命人拿纸笔来,一个个的添上人的名字,又一个个的划去,最终只剩下师铭爨和楚逸轩。
襄王求娶苏念卿倒是给宣隆帝提了个醒,这北境兵权谁人不眼红,与其这样,倒不如想办法握在自己手里,他想,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了,也不差这一桩,只要她肯交权,日后自己留她一命,九泉之下,对自己妹妹也算有个交代了。
“陛下写这些个人名是做什么?”
“郡主不小了,朕只顾着替李塬考量,倒是忽略了她的婚事,”他指着仅剩的两个名字问刘勉:“你觉得谁同郡主更为相配?”
“老奴哪里懂这个,”若说是哪个更为相配,自己必然是更为属意师铭爨,最起码学识渊博,家风清正,又是当年皇帝钦点的状元郎,作配郡主也算是门当户对;至于楚逸轩,说的好听点是当朝新贵,说的难听点就是帝王鹰犬,旦夕祸福皆在皇帝一念之间,且他行事乖张狠辣,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人,真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郡主跟着他也算受累。他打马虎眼道:“不过老奴依稀记得当年陛下有意撮合郡主和咱们状元郎来着。”
听完他的话,宣隆帝把最后一个名字划去,只余楚逸轩。
若说师铭爨,宣隆帝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只能说他行事太过规矩守礼,重情重义,这样的人容易为情所累,这些年他同郡主流言不断,又未娶妻,谁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想头,若他真有那个意思,宣隆帝这一纸诏书下去反倒成全了他,利人不利己,自己要的是一柄磨骨刀,可不是什么多情种。
楚逸轩则完全相反,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就知道他同自己合该是同一路人,无情,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谋略,有手腕,不受外物所累,就说上次他差点联合离林使臣陷害苏念卿,就知这二人之间没什么纠葛,这样的人,自己用着放心。
他命人研磨,挥笔而书,最终将那加盖了玉印的旨意传个侍立的太监:“去传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