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风这辈子,最恨少爷。
那些衣冠楚楚,尊贵而优雅,被宠坏的傲慢混蛋。
呵。
他可不是少爷。
二十多年前,王天风不是王天风。
没爹,没娘,没家,没名字。
十三岁,他一无所有,一无所知。在浦东的码头,谁肯给他口饭吃,他就给谁卖命。
他那时瘦削而执拗。寡言,呆滞,寂静,凶狠。
像一匹孤独,饥饿,愤怒的狼。
有的人生来han着金钥匙,富贵优越,备受荣宠。有的人生来是可憎的乞儿,如卑贱肆恣的野草。他和一群难民被塞进卡车,送进青红帮黄金荣的猎场。狗笼打开,放出几条凶悍的恶狗。被撕碎的成了一顿丰盛的狗食。活下来的,就成为黄金荣的打手。
那天他有了名字。
麻皮金荣说,这兔崽子狠起来比老子的恶狗还疯,他妈的,以后就叫阿风。
阿风用扯碎的,脏污的布条缠住了血肉淋漓的大腿和小臂。
狗叨烂了他的血肉。
他那天宰了那些狗。
吃了顿好的。
不错,两清。
阿风成了青红帮麻皮金荣的打手。
阿风给黄老板杀人。
他杀完一个人,就狼吞虎咽地吃一碗热腾腾的狗肉。
他依旧那样,漠然而寡言。即使站在肆意泼洒的日光下,他依旧显得那般,凛冽而阴森。
他们说,这少年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鲜血的腥甜气。
他自己闻不出。
他也许会这样过一生。杀人,然后被杀。无声无息地,横尸街头。他会觉得,天道不爽,没关系,这很公平。他有时发着呆,幻想着自己终有一天将在上海滩那湿冷,残破的石砖道上,流净鲜血,终结生命。不与这人间发生任何,他的性情,头脑和心灵,从未感知过的,留恋和柔情。
这东方摩登都市的光华靓丽的少爷小姐们,若是恰巧出门遇到他横陈的残尸,呵,必将捂着口鼻尖叫,提溜着香水氤氲的华贵的裙角,嫌恶又惊恐地跑掉。
确乎,有一位,这东方摩登都市的,光华靓丽的小姐。她没有香水氤氲的华贵的裙角。她那年十六岁,梳着蓬松的斜马尾,穿着素雅的淡蓝的织锦旗袍。1921年,新文化和五四运动的余温尚在,她抱着两本《新青年》,步履匆匆,走在清风暖阳的街头,洁白的玉兰花瓣落在她秀丽的发髻上。
阿风不紧不慢,跟在这小姐身后。
时光好像忽然掺进了一点蜜糖,甜美,绵柔而悠长。
他是一个狡猾的跟踪者,
他没惊动她。
一个月前,黄老板把阿风叫到自己的公馆。公馆里坐着一位富商模样的,巧言令色的男人,还有一位面目阴森的政客。
【这是阿风。】麻皮金荣说:【我最能干的下手——有什么事,放心交给他就是。】
他又转身对阿风说:【努,阿风,这位是汪先生,这位是陈先生。给他们办事就是为我办事——你要任他们驱遣。】
阿风说:【是。】
阿风下去了。
【这孩子知分寸,下手狠,做事又干净。】麻皮金荣对汪芙蕖说:【对明家干什么,你不要出头,尽可交给他。莫脏了自己手。】
【倒是还早。】汪芙蕖说:【再等等。我还不想撕破脸——若是能联姻最好。然而明锐东那老东西,还有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竟折我的面子!】
【不能联姻,就吞掉。有什么犹疑的。】那在一边坐着的,姓陈的,面目阴森的政客,徐徐喷出一口大烟:【那个明锐东——太左了。早晚是个麻烦。】他在桌面上磕打磕打烟枪,笑着:【你手底下这小子倒真不错。舍得的话——不如给了我。】
【果夫兄可不要夺人所爱。】汪芙蕖打着趣:【怎能断了黄老板的左膀右臂?】
【一味做□□终是不行。】陈国夫诡秘地对黄金荣笑笑:【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你得学会投资zhengzhi——我有一位哥哥,姓蒋,如今乃是孙先生跟前的红人。黄老板要不要结交结交?】
阿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明家的大小姐。
汪老板的原话是——【不用伤她,吓吓她就行。】
阿风只会杀人,不会伤人——更不知道,怎么他妈的,去虚张声势地,吓一个人。
他仿佛无从下手。
便只有,跟着。
也许我们无法指望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十七岁的杀手少年,像诗人、浪子那般细腻善感。然而终究——上海滩的四月天,梅雨连绵,使他的狠辣果决生了锈,或者,是那洒落的片片翩跹柔软的白玉兰,美得太,他妈的,拨人心弦。
他静静走在这少女后面,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这姑娘撑着一把伞,捧着两本书,那杂志被小心护进她纤细的臂弯,在清冷的街头,她踩着细细的,优雅而轻捷的高跟儿鞋,端庄而果断。淅沥的雨滴打湿她额前温润的斜刘海儿。她的下颌有一一枚淡淡的痣,她淡施脂粉的,白润秀美的面庞沾着一两滴晶莹的雨珠,她像一朵泪湿的玉兰花瓣。
阿风不知道如蚯蚓钻出泥土的那种心灵的微妙触动,是喜欢。
事实上,他所知道的,只有厮杀和生存。
如果这明家的大小姐,仅仅是,这般带给他心灵朦胧震颤的,不可言表的美。
那又能怎样?
汪老板若说——杀了她。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尖刀扎进她的胸膛。
可是,跟踪是一件危险的事。
一个诡秘的旁观者往往会把被跟踪者的一切,尽收眼底。
比如,这地位尊荣的大小姐在下黄包车的时候,总会优雅地撩起裙角,微笑着,尊重地把几枚铜元放进那车夫粗糙肮脏的手掌——
阿风便有着那样一双,粗糙肮脏的,下等人的,使人厌憎的手掌。
比如,在南京路,乞儿汇聚的十字街口。她不是圣女俯就一般地,施舍和洒钱。她会蹲下来,和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