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城墙外的萧瑟相比,城内就显得有人气多了。事实上,是太有人气了,一切井然有序,形形色色的人在大小街道中穿行。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又不乏修士,放浪形骸惯了,有赤身裸背的,有着棉毛大氅的,忙而不乱。
一行人跟着那修士往城中去,俱都小心翼翼的,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交头接耳,只有少女一路东张西望,这也瞅瞅,那也看看,一副没见过修士们的傻样子,引得人侧目。路上那随从大抵实在看不惯,还小声说了她两句,本意应是劝她,只是她扭头便来了句“前面的天纲门弟子能听见你说话的”,话音未落,前面带路的修士可疑地顿了顿脚,于是一路上再没人敢说闲话,就由着那少女一路张望。
他们被带进仙门在岩城暂住的府邸。那院落并不大,穿过庭院,走进书房,只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案前,随手一抬,起了两个势,手中一张纸片“嘭”地化作灰飞,便轻松解决了困扰人半日的头疼。
那老爷扑通一声,跪下了,身后的家丁也接连叩首,各个俱是声泪俱下,只剩那少女还直愣愣地打量着面前的修士,那修士见状,也疑惑地看着她。
“这位姑娘,可还有何事相求?”
“哦!”一旁引他们来的修士一拍脑袋,道,“小师叔,这孤女似乎丢了文牒,原是报过名的,不知可否通融一二。”他一拍脑袋,底下还跪着的侍卫们好几个紧张得跪也跪不住了,拼命朝那少女使眼色,谁料少女看也没看他们,仍是一副丝毫不畏惧的样子。
“这简单,着万象斋查上一查便知。”那师叔道,招手教那少女走上前去,又道,“姓甚名谁,父母亲可还记得?”
“小女未……萧永,父母亲不记得了。”少女老老实实地说。
她说完,那个师叔却没接着细问,而是抬起头仔细瞧她,甚至时间也变缓了一般。屋内几个修士都默了声,转头来看她。
“你说你叫什么?”似乎独独这两个字组合起来也能有莫大威力一样,没人接话,那个“师叔”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萧永。”她说,“草头萧,从水的那个永。”
“你可知这是谁的名讳?”那人问。
“哦!”萧永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仙长是说那个……”
“没错,正是萧圣。”那人毫无察觉,回道,“为贤者讳,日后你若真选入天纲门下,最好还是取个雅号,免得起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萧永这才了然,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无奈,又像是呆住而已,先支吾应下。过了一会,那“师叔”已转头去安排事了,她才回过神一般,道:“……不知仙长可曾想过,萧圣又是否乐见后人避讳呢?”
此话一出,房内顿时更静了,连那些个与她一同来寻医随从也哑然望着她,似乎被这简简单单的一问惊住了。
不过一瞬,当中一个弟子终于反应过来,出声辩道:“圣人如许圣明,你怎敢揣度……”
却见那师叔又转过身来,一抬手,这修士也噤了声,只听得他神情郑重地同她对视,道:“你所言确实有理,萧圣自不是强求后人避讳的那等欺世盗名之辈,你若用习惯了这名,大可继续用。也尽可放心,我天纲峰必不会欺压弟子,凡有避讳,俱是出自本心。”说完,又和善地招手,命另一个弟子带她去寻参选者的住处。
要说原先萧永还有想着要道出实情的心,这么一来二去,这些修士如此宽厚,倒教她不好开口了,糊里糊涂间被带了出去。
日头西斜,山风微凉,本是一天之中最为喧闹的时刻,送走了少女萧永,又治好了那老爷,这几间供修士居住的宅邸却变得格外安静,外间街坊的喧闹恍然成了被隔绝开来的另一方天地,不过是染红的夕阳多少洒下些许暖意,才添了些许不再单调的意味。
事已毕,这些弟子也准备退下,临行了,方才出声与萧永辩论的那个想了想,犹豫地开口:“……弟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弟子觉着那少女有些蹊跷,”他小心道,“师叔为何不先同万微真人通个气,问问究竟有没有这号人登记在册?”
那师叔听了,大笑一声,方回道:“何必再麻烦万微?这姑娘必是不曾登记过的,若有这么一个与元圣同名同姓的人物,你当我会不知?”
“既如此,师叔为何……”
“她与那几人非亲非故,却伴着他们进了城,可见有一颗赤子之心,古道热肠。既有善心,又是孤女,有这缘分,通融一二也不是不可。”他顿住,又单指着那弟子道,“况且这姑娘心怀道法,短短两句话,却比你几人几十年修行还要透彻,你驳她的是什么话,自己回去好生想想罢!”
那弟子被这么一点,满面羞赧,却也是感激万分,朝着这师叔伏了伏,口中连道“弟子醒得了”,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慢着,还有一事。”那师叔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半边红霞下隐隐泛着波光,道,“烦你去天听阁看看,我那师弟是不是又去使了那镜子。”
“平乐师叔,您果然又在这里偷看。”年轻修士无奈地破开了法术,在空中一抓,面前偌大的镜子滴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竟乖巧地钻进了他袖中,“老祖不是明里暗里劝过您很多遍了么,选贤举良不过是庸才,因材施教才是真道行……”
“你这小屁孩懂什么,因材施教,我就适合教那些个好苗子,不成么?”平乐道长吹胡子瞪眼睛道,虽被那方才的真人叫作师弟,他却是须发尽白,一副江湖骗子的打扮,“你可不知道,刚才那丫头,一看就天赋极佳。以她这悟性,不需四五年,她就能替我带徒弟了!你说你收这镜子做甚!”
那弟子无奈地笑笑,丝毫不惧,一面往外间走去,一面道:“我可还记得师叔上次说的是十年,上上次是十五年,这年数倒是越来越少了。这么少下去,下次可怎么说?这回偷进听天阁可是被清霄师叔抓了个现行,我劝师叔还是歇着些吧。”
老头站在原地好一阵气,人都走出去了,或者说,也是人走出去了,才敢梗着脖子喊道:“我这回物有所值!那丫头我要定了,回去等着瞧,怎么罚我都认栽!”
这边因她而起的风波,那边的萧永自然丝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