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呆愣间低头,吓了一跳立马往前一蹿,原来她脚下是一个面色青白绻缩的少年人,不少蚊虫停留在他眼唇耳朵附近,即使她跳了一大截蚊虫也一动不动汲取美味。
程璐更认出来,是今早和她撞在一起的新丧鬼。
程璐掠过他,看看后面高矮完整不一的坟包,有的被扒露出来,有的尸体就横七竖八堆在附近,更多的是些白骨,在泡着可疑液体的泥土上是惨淡的白。她被面前延绵一片的乱葬岗震惊的说不出话,她想惊呼,但周围只有野狗的咀嚼,她更想自戳双目一死了之,来躲避过去二十年来从未想象到的人间惨祸,但没有比她现在更无可办的情况了——一个鬼魂没有再躲避的方式。
日头升到柳树正上空的时候,几只野狗吃饱心满意足,卧在树下一小块阴影中打盹,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上被一个成人踩着。
程璐就悬在野狗身上,倒不是其他,她自己刚出去摸索,随着日头越来越烈也能感觉自己气息减弱,吓得她不敢在荒野中四处乱飘,只谨慎的回到刚来的这片地方,心潮混乱的发呆。
这时候她看到小路尽头有人,她等到人完全看清晰,才确定这二人是冲着乱葬岗来的,两个身形瘦小瞧着十三四的少年人,每个人裸露的上身能看到每个肋骨的形状,围在胯上的不知什么衣服或者布料勉强改的裤子,程璐只盯着两个人看一步一挪到乱葬岗。
两个小孩脸上没什么表情,远远的,他们掷石头扔到她这里,程璐看着石子儿穿过自己打到野狗身上把野狗惊醒,吃饱喝足的狗抖抖身体,识趣地跳到荒草中不见了,这两个人才慢慢接近柳树,把旁边那摊骨肉模糊扶起来辨认,再松一口气往乱葬岗那边找。
终于一个稀毛儿喊另一个:“哥,大剩在这儿。”
程璐看得真切,他抱着的人正是她早上眼睛一睁来到阳间时脚下踩着的人,那个人看着和这两人一般大,也许是被城里专做这死人营生的背出来的,浑身上下就半卷烂席一裹,掀起来的席子下不着寸缕,看着没什么伤口,不像被人暗害的。
程璐还思忖着,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已经哽咽,他拉过稀毛儿磕了几个头,“大剩,要不是你给的那半碗折萝,麦苗肯定不在了,这命本该我去死,我和我弟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两个人只伤心片刻就爬起来,找了些木棍尖石挖坑预备把大剩下葬,坑一点点加深,年龄大点儿的还嘱咐旁边人再挖深些,别被野狗叼了去,于是又是一阵忙活,两个人喘息声像什么嘶哑的禽类,听着干涸的喉头鼓着困苦的哀歌。
终于两个人停了手里动作,把草席覆盖的人搬到坑中后,稀毛儿从裤兜摸出一把看着像馍渣渣的东西,咽咽唾沫看一眼他哥麦苗,看他哥默许,趴在坑旁边把能找到的小搓粮食撒旁边,麦苗看着,回身来到大柳树下,几下攀上去,选了最高枝桠碧绿的一根,折下来,也放进了那个很难被称为墓的小坑里。
又过了些时辰,日头渐歇,程璐面前已没什么人影,她和一座新坟对立,心中在感慨之余,对自己的归处也尽是无奈,唯一能和她往返阴阳之间联系上的尸体,已经被下葬,那她呢,在世间茫茫然一人,眼看越来越虚弱,可能最后也就是一缕清风,无知无觉彻底消散。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程璐漫无目的地想着,月亮爬上柳梢,白天可怖的大片坟茔在夜晚中隐去面容,只有点点磷火明灭,蓝绿色的光芒和着天穹上无尽明灭的星星,竟也给了异世鬼魂一些温柔的慰藉,程璐感受着自己的虚弱,看着自己打工这么多年很久没见到的,酷似幼时的星空,近日的孤独终于溃散。
就在这夜越来越深的时刻,她突然感受到了什么,程璐一步步朝着大剩的坟墓走去,在踩上去的那一刻,眼睛一花。
又是熟悉的黄土路,她第一时间看向路边绵延到天边的花,贪婪地看了好几眼之后地府都要见不到的好颜色,再回头看了眼身后漂浮的羊头。
嗯……也不知道这个羊头大哥就是此前的那位,还是这个职务都以羊头覆面呢?
程璐不再思索,想着该过河了,等面前奈河浮现时,程璐还诧异怎么今日桥上人这般稀少。
而身后的羊头已然:?第一次见刚死就能走到奈河的人,快的人一般也要一夜反应,慢一些的头七还要跟着游荡回现世,看眼尸体,才能恍然过桥,像他这样刚出外勤就完成工作的,这出万万趟外勤也遇不到一个。
在等待入城的黑暗中,程璐感受到身后逐渐多了些什么,身边逐渐拥挤,随着时间推移,她能看到城墙轮廓,等到晨昏交际,面前就不是城墙了,她和城内的鬼魂看个对眼。
程璐谨慎的往旁边让让,并不希望再发生和谁擦身就附魂上去的怪事。往她这里涌的魂魄只奇怪的看一眼这人头上不伦不类的柳枝头环,还是涌去后面找穿了体面寿衣的魂魄。
径直往城里走,在路过城门司不起眼的屋舍时,她看到一个最常见的皮贴骨头嶙峋瘦弱的魂魄,他蹲靠在屋舍旁的拴马桩前,珍惜地舔舐着手里的什么,另一只手攥着的,是一截嫩脆的柳条。
程璐一路难言的情绪消失,她松了口气,扶扶发顶的柳环,一手插进口袋感受里面和前面新丧鬼魂吞咽的别无二致的馍渣,心情大好。
如此,看来是对原主的祭奠没什么影响的。
勾勾唇,程璐知道自己如何在地府讨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