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天气甚潮,热过之后,凉雨几日,又翻回秋虎之晒。
帮主在外巡过,回到住处,她身旁一个叫史七的姑娘送来一份账簿。
“帮主,蔡小哥说今年恐怕有雨水寒冬,报来条目,您看按这个准备可以么?”
这史七是他们帮里管账的帐房之一,蔡小哥是她好不容易挖来的营造水利诸事的行家。
今年盛夏暑热,比往年更胜,这蔡姓小哥略知水文气象,忧心入冬将会大寒,便先来报,好早做准备,未雨绸缪。
她接过条目看一眼,递回道:“专人专事,叫他们几个行家与有经验的江上人讨论着办便是,若有方案条目,只要并非机密的,都布告在城中城外,或者有懂行之人查漏补缺。只一条,出了纰漏,落笔经办的可要问责。”
史七应好,又翻开账簿问道:“那这营造用度,便批给他们一些?”
帮主笑道:“小七信我,我自然也信你,这些你拿主意便是。”
她弯腰面向小姑娘,“再说,银钱人工都是有数的,每回都在外列清楚,人人能比对。你也是经年的老帐房了,放心去做便是。”
史七抿嘴一笑,露出酒窝:“我也是问过帮主才放心。”
帮主便伸手揉揉她发辫:“我们要好归要好,叫我费力劳心,是不可能的。”
说得史七捂嘴一笑。
此时又有帮众进来,一壁擦汗道:“我们这还好大秋老虎,彬县那却连下几日雨了。”
“又有哪家的货受潮了吗?”
“倒也没有,只是风大,船路过左近,来得不易。”
史七在一旁问:“彬县不早就因北山流寇盘踞,废县后林中无人了吗?”
“不错,说是涛声岭上雨水暴涨,幸好废县后无人居住,邻县人都不出门了。”
“糟了,”一旁帮主忽然一拍腿,“小公子们走的那条路,正选了条松涛八陉。”
* * *
天水无根,绵绵如雾,决山口,落凡尘,静默处无声涨起,狭急处咆哮哗鸣。
涛声岭,其名之涛声由来,原是簌簌松涛之声。时移日久,松林几经兴灭,现今樟杨冬青,杂植其间,柴枣荆棘,寻隙自生。
山脉高耸,蜿蜒曲折,前人开出松涛八陉,凿古道,辟通行。路极窄,极险,北面四陉极难行。这才有流寇占要处盘踞,混迹洞窟,易守难攻,落得移县废村。
八径中的南侧四陉,植被茂盛,平坦许多。杂树遍生,石阶夹道。
正因平坦,地势更较北径低。岭上有一处簸箕峰,形如簸箕,小顶有青碧小湖,其名仰天。如今峰上承风受雨,峰顶湖口溢出,落下山与林间水流汇聚,真个涛声滚滚而来。
苏云卿等人自京中出发,行宽车慢,一行十数人。路途遥远,虽各自带上坐骑,苏陆兄弟二人仍共坐马车,另有一车箱笼器具。随行的除了墨海白羽打点护卫衣食等事,另带了四五个护院。
相府人口清静,护卫不多,这几个调出来,已是抽了一支小队。这次出京不知多久,家小在京的侍从也不好久离,只选了几个年轻经事的。
一行人过了几座城池,观花踏青,四下渐渐山野,护卫里有个曾随云卿去楚州的,建议主家将箱笼之物抽些放在马车上,再分些在轻便行囊里,几匹马各自带一些,如此万一遇着紧情悍匪,也好抛却辎重诱敌,快马跑离。
他们人手不多,虽然年轻力壮,但遇到几十几百个的,也抵挡不住。相府富贵,沿途吃住都是顶尖,更有两个风姿不凡的人物在,一行人再遮掩也露出不寻常。有些贼匪不敢招惹这样衣着光鲜的队伍,有些却胆气极壮,正爱将这样底厚车队当肥羊。
于是一行人分派定,又启程东南。
到松涛八陉处,这八径古已有名,可观苍岩峭壁,可赏云海奇潭。青碧转红,正是一年景好,几人自然不肯错过,早早将其放入行程,择南端较平坦处入山。
南路也宽,车队可过,骐骥能行。
枝叶攀辕,游山玩水,石上有方浅凿痕,不知何人何年月凿出,供人履足。还有巨石巍巍独悬封顶,不知哪个天工放上。
雷云闪鸣时众人正观峭壁奇峻,乍觉风起云暗,飞沙过叶,轰隆隆一声,不多时便倾盆雨来。
车队停在崖下暂避,山崖外突,倒挡住风雨,有个干处。然而上方峭壁雷声也近,雷雨天气,悬崖峭壁,与高树孤竿下何异,躲不得,躲不得。于是护卫里分出两个探路,余者上马车披蓑衣,冒雨缓慢前行。
此时正在山脉深处,前后无据,众人行过一阵,并未寻见洞窟木屋之类,那雨竟不似阵雨急电,瓢泼泼了半个时辰不止,渐渐身上也无干燥处,石路转泥,车轮黏腻。
苏云卿在车上推开些窗,发觉林间变暗,天际灰沉一片,那原本的墨云晕开,全落成雨,密密笼下,与周遭天色混在一处,分不清是云是天。
雷声稍歇,风中起了腥气,不知是泥是水的潮腥之气漫开。
山野里仍是雨水不断,砸出泥来,岩土潮湿,渐渐雨水合成细流,小溪一般跑在土阶乱石之上。
阶间溪流跌落成片,汩汩而奔仿佛瀑布。
俄顷车轮陷在泥里,众人停马来推,陆美与他也下车搭手。
他替陆美打伞站在泥里,忽然脚下一动,原来是风雨打落的枝条撞着。
水流悄过,先冲下些枯枝落叶,脚下泥泞,渐渐漫上水来,又冲出些浑浊泥水,突然一阵漫流路过,便只见黄泥水不见路了。
车队众人见状一怔。
此时车轮拔出,这相府公子当机立断:“上林中。”
几人也不再按着路走,此处四坡不陡,他们索性横行入林,爬上一阵,到山腰树丛茂密处,借高枝大叶停车躲避。
再往里粗干紧密,马车却是不好过了。众人此时方能稍歇,整顿行囊,商量办法。
陆美抱着那樟木箱子,里头除了他兄长的书,还有他的衣裳。
“可别淋湿了。”
苏大公子擦过身上的水回头,正好见到弟弟抱着他的书箱,略觉诧异,也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