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招她过来,又叫不远处的宫人再搬一把椅子给她。
懿兰便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收拾那些落了灰的卷轴。
她直觉傅仪宁现在需要一个倾听者,她将离帝王的心更近。
“朕似乎没有与你说过朕登基前的事。似乎这些年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傅仪宁捡起一卷书擦干净放到懿兰手里,“这是六弟从前写的诗集,那时他才十六岁。”
懿兰对于暗香疏影楼里有傅仪昕的东西颇为讶异,却没表现出来,只是轻声说:“恭王少年英才。”
傅仪宁笑了笑:“是啊,那时候所有人都夸他。父皇夸他、朝臣夸他、百姓夸他,徐先生也夸他。因为朕是嫡子,他们便都觉得朕会与六弟不睦,其实并没有。朕生母早逝,太后待朕犹胜亲生,所以朕一向称她为母亲。六弟与皇姐与朕也如一母同胞,年少时我们最喜欢的就是结伴微服出宫。”
外界确实多以为傅仪宁与傅仪昕兄弟不睦,尤其是先帝晚年。是以傅仪宁在裕全元年初次选秀时无一秀女敢出言向宜静皇后请安——除了秦懿兰。
“那时我们三人出宫常常还会带两个人,一个是朕与六弟的伴读,谢景年。另一个……是皇姐的伴读,也是徐先生的长女……”
“孝昭宣烈夫人。”
傅仪宁点了点头:“你一向聪明,或许已经猜到,这暗香疏影楼与南麓梅林,都是为她。”
懿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臣妾曾听说过孝烈夫人一些传言,多称其才华横溢,乃大越古今第一才女。”
“是啊……她当得此誉。那时的朕与皇姐、六弟,都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天家儿女,哪怕微服出宫也是游尽富贵地。徐知卿不一样,她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一年除夕,我们在徐府小聚,我们问她新年有何愿,她说的是,惟愿月照人尽欢……”
傅仪宁抖开一卷寒梅图,笑意有些苦涩,问懿兰:“画的如何?”
懿兰不懂画,却也看得出极美极有风骨,便道:“可见梅之清骨。”
“不及原画万分之一。”傅仪宁叹了一声,将画卷收起,“这是朕仿徐知卿之作。她书画俱佳,琴棋更绝。六弟曾说,她大抵是谪仙人。所以后来她走了,我们也总觉得她只是回天上做她的仙人去了。”
“这暗香疏影楼其实没有完工,朕想造一座高百尺的高楼,遍植她最爱的梅花。这样或许有一日她在天上也能看见,或许会愿意再来瞧瞧我们。”
懿兰心口有些酸涩,不是嫉妒,而是感动。一个能让帝王如此挂念之人,她想大抵真是皎如云间月的谪仙之姿吧。
“……既然当年玫美人能够幸免于难,为何……?”她问。
“……”傅仪宁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不愿。那一日我们都想带她走,几乎是要跪下来求她,素来要强的皇姐都哭成泪人……可她说,她宁可披着晨曦死去,也不汲汲于黑夜……”
“……她是位君子。”懿兰如此评价她。
“是啊……”傅仪宁笑着摇摇头,“徐先生也说过,他三个孩子中属徐知卿最像他。朕对她也不止于欣赏,朕敬佩她,景仰她,将她奉若神明。如果她还在,朕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定轻松许多。”
“所以皇上如此厚待玫美人?”
“……当日意儿哭闹着不肯赴死,她是徐家幼女,自幼骄纵,也是常情。朕原本也想救她,加之知卿嘱托,自然善待。”
傅仪宁又拿起一本话本,笑了一声拿给懿兰:“这是皇姐从前写的话本。如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静长公主,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岁月。她写的是谢景年与徐知卿,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懿兰一面翻看着一面问:“臣妾曾听说静长公主曾有意择谢大人为婿?”
傅仪宁想起那段往事,笑着点了点头:“谢景年光风霁月,是京中出名的佳公子,皇姐也曾青眼有加。不过景年拒绝了她,说已有心上人。皇姐几番逼问,他才说出自己心悦知卿,之后皇姐便常写他俩的话本。”
“孝烈夫人也心悦谢大人么?”
“他们在宫外,相处时日比我们更多,或许一早两心相悦,只是不肯告诉我们。直到那日禁军围了徐府,她同景年说‘今生背诺,来世再许’,我们才知道。后来景年执意要娶知卿牌位过门,朕与皇姐、六弟在父皇跟前叩了几个时辰,才没叫父皇迁怒景年。”
懿兰大概可以想见那群少年的过往。他们每一个都明亮如晨曦,向阳而生,君子之交。
傅仪宁与傅仪昕之间不会有兄弟阋墙,傅景恩与徐知卿之间不会有情敌反目;谢景年拒绝傅景恩时不会畏惧她天家公主的身份,傅景恩被拒绝也不会恼羞成怒;傅仪宁、傅仪昕对徐知卿的心思更是天地昭昭日月可鉴,澄澈如水。
傅仪宁又给懿兰看了许多东西。有他小时候习武的第一把剑,有傅仪昕吹过的埙,有傅景恩踢过的毽子,有谢景年写的赋,自然也有徐知卿的书画。
暗香疏影楼里究竟藏了什么?
——藏了傅仪宁的一整个年少。
那是灿若朝霞却终究无可回溯的时光。
玄曜二十年元日,太保徐冠玉满门处斩,徐知卿殒命;次年元日,先帝驾崩,不识愁滋味的皇子终究成为了庙堂之上的天子,负千钧重担。
徐知卿走了,将他们的少年时光一并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