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后第四年,夏棉和丈夫收养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被抱来时,正是个雪后初晴的早上,她被人胡乱裹在一件黑色长袍里,睡得很熟。
夏棉抱着那个孩子,爱怜地蹭了蹭她软乎乎的腮帮,忽然落下泪来。
丈夫无措地抱住她,还没想好如何去哄,便看见妻子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小声说:“这就是我的孩子。我盼了这么些年,等的就是她啊。”
那孩子就这样留了下来,夏棉给她取名叫林霁,取雪后晴明,吉祥安乐的寓意。
2.
小阿霁长到三岁,成了整条街最受欢迎的孩子。
林霁是个很活泼的孩子,爱笑也爱玩,抱着她出门,她能从街头喊到巷尾,一张小嘴能把八十老太的假牙甜下来。带着她出门,买菜打七折不用说,每回还都能附赠一大把刚摘下来的脆水果。
只是夏棉最近却有些烦恼——这孩子好像有些失眠。
按理说,这么大的孩子一天该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睡觉,但夏棉有时十一二点起床去给她盖被子,却总能看见黑暗中女儿那双睁大的眼。
她摸到床边,掀开被子把小女儿抱进怀里,轻声问:“阿霁是睡不着吗?”
小林霁抱着她的胳膊,也学着她的样子轻声回答:“妈妈,为什么我要一直看?”
夏棉皱了皱眉,问她:“什么叫一直看?”
小林霁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能看见爷爷家。他们手里只要有那个黑色的火焰,我就能看见。妈妈,我想睡觉,我不想看,”
夏棉问女儿:“阿霁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看见的呢?”
女孩子裹在浅紫色的被子里,浅浅的月光照进来,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在夜里也显得明亮极了。
她说:“我一直能看见,妈妈。”
3.
许鹤卿接了灶神之位没多久,便见到了老阎罗。
他和老阎罗算得上是旧识。许鹤卿是始祖神君里最年幼的一位,灵智开得也晚些,长在太平盛世里,生就了一副快意恩仇的侠客性情,有战时跨马披甲,无事时便饮酒作歌,同前代阎罗是酒中好友,常常携伴出游。
后来年岁渐长,始祖神君陨落了,许鹤卿独守不周山三百年,前代冥王偶尔会带着些凡间酒食来看他。
老阎罗那时也还只是个孩子,两人喝酒,他便在一旁打盹。后来他那副荒诞不拘的性子,十有五六是学的他这两位不着调的前辈。
待到许鹤卿从沉睡中醒来,故人早已离世,留下的孩子长大成人,又拉扯起了新的孩子,瞧起来倒比从前还要可怜。
老阎罗自来不是个会养孩子的人,又不能让满身阳气的孩子去地府那阴湿地府。当时林霁刚失去父母,每日沉浸在悲痛里,连饭也不肯吃,眼瞧着瘦了一大圈。老阎罗愁得直掉头发,扭头正好瞧见了这新上任的灶神,也不知是唤醒了自己幼年的哪段回忆还是病急乱投医,当即冲上去殷勤地问:“大人,拜托您一件事可好?”
灶神大人一年到头也就忙三天,又是故人后代,自然无可无不可,他张口便笑着应了:“成啊。”
两个字,赔了他后半生。
4.
说实话,林霁不是个难带的孩子。
虽然因为父母去世的原因,她的性情一度变得乖戾刺人,但她毕竟是一个心软又善良的孩子,做不出什么真正算得上出格的事。
更何况带着她的人可是许鹤卿。别看这位爷现在摆出副君子端方的正经模样,当年也是令三界头疼的一位祸主。林霁的脾气和反抗在他看来,怕是都称不上“麻烦”二字。
老阎罗一年到头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乱晃,许鹤卿总觉得小辈养成这模样同自己脱不了关系,故而对林霁多有照顾。
许鹤卿生来孑然,过的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儿日子,虽然偶尔也馋两口人间美食,大多数时候却是对付两口,百年不思。
但林霁才八岁,他再丧心病狂也做不出让一个孩子自己负责三餐的事,之好学着自己下厨,堂堂神明对着人间的菜谱一筹莫展,说来也是好笑。
林霁早些年不爱说话,他担心人在学校里受欺负,便专门去买了手机,跟班主任要了联系方式,设了专门的闹钟,生怕接不到电话。
不周山上一剑退阴气的小将军现如今是小姑娘的私教,清晨薄雾里提着梅花枝一招一式地教人。十九天上口口相传、观之可顿悟的逍遥剑法成了哄孩子的玩意儿,他不敢气更不敢怨,百般无奈,撑着花枝弯腰去问双丫髻的女娃娃:“是哪里学不会啊?我再教你一遍可好?”
他抱着那寡言沉默的孩子踏云周游,听过东海龙吟,看过西天云霞,走过大漠黄沙,也尝过锦都百味。
那孩子慢慢长大了,从他怀里挣下来,改为牵着他的手,两人仍是并肩走着。
就这样,整整十年。
他带着她看过自己喜好的一切,他教给了她自己擅长的一切,他把她养得很好,养到自己几乎挑不出任何缺点。
他们变得相像,相像到让人觉得忧愁,又在私心里觉得快乐。
她长成了三万顷天幕之上最亮的一颗星星,每一次闪烁,都亮进了他的心里。
捧起星星的神明最终爱上了这颗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星星。
她成了神明世界里一颗独一无二的星星,光芒、棱角、闪烁甚至颜色都那么让人心动。
神明养大了星星,但星星驯化了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