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主,升成长公主、甚至大长公主,委屈,会一层层叠垒。”
先时她不懂,只当明怀太子怜惜幼妹,忧思甚重。现在才知,幼稚的是她自己。明怀太子是天不假年,寿元太短,但从生来,即聪慧异常,眼界深远,是承朝自太宗皇帝后,最优秀的皇子。他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瑟瑟秋风里,长乐怔怔地看着贺明章,只觉眼前人陌生得令她害怕。
她抑不住打了个寒噤,“你该知道的。这不是传言,是我在碧城山亲身所见。而耶耶的骤然离世,也是疑点重重,宇文汲并不无辜。而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娶宇文裹了?你觉得我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才符合长公主的威仪?祝你新婚大喜,祝你花好月圆?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说出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是宇文苑了!”
“轰隆——”一道闪电把夜空撕了条赤红色的裂口,斜雨飘来,打湿了贺明章的鬓发。一丝不忍划过了他的眼底,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长乐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昭昭,听我说,我们都不是幼童了,而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我,你,甚至你的父母兄弟,都是如此。你的太子哥哥失去了性命,你我失去了爱情,这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可这是上天给我们安排的命运,无从拒绝和躲避。”
雨水沿着贺明章的鬓发,浇湿了他的衣袍,然而他无暇他顾,双眼只一瞬不瞬,灼灼望着长乐:“刚刚是我不对,这段时日我心中苦闷,看你漏夜从宫里出来找我,愈发愧疚。昭昭,我大哥还在牢里关着,父亲这些年伤病积累而发,卧床不起已有一月。贺家的担子,快要把我压垮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深觉自己无用过。”
“宫中透出话来,圣上属意我尚新昌公主。你要明白,他忌惮和明怀太子过从甚密的贺家,但不会忌惮他最疼爱的公主的夫家。这道婚旨,既是一种恩赐,也是一次试探。如若我孑然一身,我宁愿以命抗之,绝不负你。但父母兄弟护佑我长大,现在他们需要我,我实是不能撒手不管。所以,昭昭,我只能对不起你。”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他脸上沥沥而下,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情萧索。
“宇文裹…宇文裹和你,是怎么认识的?”长乐恸狠了,人却冷静下来,只定定地望着贺明章,追寻问题的答案。“别和我说这是宇文汲的意思,宇文裹对你可是用情至深,为了你,她是费尽心思、百般设计都要杀我。”
贺明章怔住了,显然未料道还有此种隐情。仓皇间,他忙忙扭过头去,不敢直视长乐的眼睛。“先前只见过一面,新东宫家眷从房州搬回上京,我随上峰巡军至此,恰碰上随主轿的卫士中了风寒,上峰怕懈怠了防卫,就调我去盯了几日。郡主……郡主第一次骑马,险些摔下来,我扶了她一下,正了下马辔,仅此而已……”
“呵……是了,贺郎君的风采,就是郡主也不能抵挡,她就此对你芳心暗许,稍稍留心,就能知道你我的关系,有我亘在中间,搅了她的好姻缘,她怎肯,这样想来,九成宫上的刺杀,以及后续引发的事端,也说得通了。真真可笑,我的命运,居然因为一位士兵的伤寒,翻天覆地。”
“昭昭,你千万不可自轻,我……我自小就……就欣赏……你,这同你是公主,还是其他勋贵家的女儿毫无关系,我一庸碌之人,原也是配不上长公主殿下的,长公主以后必定有天一般的良缘等着,会有最优秀的儿郎带您离开皇城。”
“这个自然,”长乐昂起了头,声音似乎哑了些,但贺明章转身看去,仍只见一双明眸,坚定而清澈,“我为什么要看轻自己?”
一句话,噎得贺明章哑口无言。这场见面,从始至终,苦楚的是贺明章、无措的是贺明章、羞愤难当的还是贺明章,长乐则似乎已经痛定思痛,完全变成了一个“局外人”,只冷眼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世间,荒诞而可笑。她伸手摸了摸眼角,甚至都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她抬眸朝贺明章释出了今生最灿烂的笑容,“明章哥哥,谢谢你的诚实,保留你我之间最后的体面。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放心,我不会让贺家难堪的。”
她说的是贺家,再不提贺明章这人,贺明章觉得胸口钝痛一程一程袭来,如闷鼓重锤,预料已久的失去,在它到来的那刻,依旧让他几欲痛入骨髓。他紧紧攥住长乐的手腕,“昭昭,你等我三年,就三年!待父兄好起来,我会想办法解决现在的困境,你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哥哥,现在从狱里出来了吗?我原想托我舅父把贺大公子救出来,不想却反而连累了他。”
“前日回的家,昭昭,你千万别这么说,哥哥说,要不是齐国公府的游说,他怕已瘐死狱中,哪有等到皇赦的一天。”
“那就好,”长乐点点头,把手一点一点挣脱了出来,“替我向明泊兄致歉不能来探病了,我殿中还有事,这些时日怕是走不开。”她抬眼望了望重重雨幕,“夜雨路湿,你若再久留我,反是误了好意。”
贺明章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下,他环顾四周,担心道“你带了多少人,我让卫管家再安排些人,护送你回宫。”
长乐退后一步,“不了,我有缇营卫。”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说完,长乐便转身疾步离开。
她头疼欲裂,脚步凌乱,平日仪态万方的公主殿下,现在狼狈得像个逃兵,终于走到了贺明章再也看不见之处,一个趔趄,几乎要绊倒在地,一个身影从月门闪过,伸手扶住了她欲坠的身体。
正是殷恪。
长乐抬头看清来人,不由苦笑。
“你怎么来了,对不住,又被你瞧笑话了。”
殷恪的面色却也并不好看,“殿下,哭出来吧,你没有笑话让臣瞧,何苦委屈自己。”
像是触动到泪穴,她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角忽然有泪水滚落,一滴一滴砸在殷恪握住自己的手上。殷恪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方品色的帕子,替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握惯刀的手,却能那么温柔。
“没什么可怕的,殿下有外祖一家,有先皇留下的溯齐,还有那道圣旨,该是您的,谁也夺不去,贺家懦弱,临阵脱逃,是他们的损失,不该由殿下自责伤怀,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才是不……”殷恪的话忽地窒住了,原因无他,